段永朝|“未来30年”之我见(4)
意义互联网
2013年5月,在杭州,我跟胡泳、俊秀讨论过这个问题,觉得“意义互联网”是个非常重要的议题。这两年我在努力理解“意义互联网”,并且在今年的“互联网思想十讲(第二季)”课程中,尝试梳理这个话题的内在涵义。
过去我们一说到意义,放佛这个意义凝结在典籍中,固化在“公式”里,刻写在碑文上。“子曰”这就叫意义。凡是有“子曰”的地方,就好像我们活得很踏实。很多人一辈子都在找到这种长相的“子曰”,攒这种可供套用的公式、答案。
我们生活在答案之中。(2007年曾与胡泳聊过这个话题,当年他鼓励我写本书,这不,都快10年了,还没着落~~)
有答案我们心里踏实,没答案就没招没落儿的。
我们一讲意义就习惯引经据典。用引经据典来佐证意义的真实性、有效性。过去意义是这么生产的,也是这么消费的。当然,这么理解也不叫错。这里我稍微花点笔墨,谈谈我对“超越两分法”的一点意见。
2008年构思《互联网:碎片化生存》这本书的主干的时候,我琢磨再三,把批判的锋芒对准笛卡尔。我觉得笛卡尔的两分法(当然两分法并非笛卡尔首创)“害”了很多人。非此即彼、非黑即白的思维范式,是“理性”的最重要特征(当然我得赶紧声明,这么说并不准确,但有时候要表达意思,也只好如此了。就像我常提的讲法:“消费者是个脏词儿”一样。)
我在课堂上讲,我们需要仔细区别两个类型的两分法:一个类型是基于分类需要的,方便表达的,比如寒暑、昼夜、长短、黑白、高下之类。这些分类方法可以称作“方便法门”,日常交流很好使,所以这种类型的两分法,我倒觉得问题不大。可疑的是另外一种两分法:价值判断的两分法。诸如好坏、美丑、善恶、对错之类。这种两分法就很有害(顺便说,我觉得有必要“编撰”一部“脏词儿词典”,回头有同好者,可一起探讨)。
当然,退一步来说,认为意义凝固在书本里、刻写在碑文中,倒也无妨。不过这只是“半意义”,或者说是某个“漂浮的能指(德里达语)”。但认为意义“就这么多”,“只能这样”,就大谬不然了。前面我把这种意义的生产方式叫“先生产后消费”。互联网之下呢,未来的意义是通过连接之后,对话之间,Emergence出来的,意义是“冒出来”、“长出来”的。意义是连接体连接之后的“共意呈现”。
说白了意义不能事先灌到杯子里,不能事先放到这里,然后你把意义喝掉,这是传统工业时代的意义生产方式。传统工业时代的生产方式里面,就让意义有了一种被僭越的可能,这个就是伪意义。这种预制罐装式的意义,很容易被拿来吓唬人,说,喏!给你!这就是“伟大思想”,喝了吧!
总之这种东西会被拿来包装成任何品种的圣水,然后要你接受洗礼,或者说这是开了光的物件儿,或者说这是画符念咒,吃了包好。这就是把意义跟它的生产者、消费者剥离开了以后,就会出现的这么多怪现象。
人类进入书写时代以来,意指符号与指称对象之间,仿佛“天然地”联系在一起。比如我们说出“狗”这个词,总是认为大家一定能理解这个“狗”字,从而觉得“狗”这个词,这个符号,天然与“食肉目犬科哺乳动物”联系在一起。殊不知,一群人在听到“狗”这个词语的声音(索绪尔所谓的“能指”)的时候,脑海里出现的“狗的形象”并不完全相同,哈士奇、德国牧羊犬、金毛、藏獒,颜色体型品种那是五花八门(索绪尔所谓的“所指”)。
索绪尔发现,能指和所指之间的对应关系,并非“必然如此”,而且不是“一一对应”。这种对应似乎是任意的。庄子《齐物论》曾言:“万物无非一指也”,这“一指”的指称,带有极大的随意性。也是约定俗成的产物。
能指与所指之间的这种“意义鸿沟”,其实在提醒人们,“当你以为你说清楚了的时候,真实的意思其实已经远离你而去了”。这是颇有禅意的一番景象。
去年网络智酷年会上,我曾提出一个问题:“说清楚一件事情,到底要花多长时间?”我相问的其实是:我们真的以为靠说,旧能“说清楚、听明白”吗?
任何一次“言说”的对话,其实只是能指对所指的一次“描写”(而非“刻画”;这里我把“描写”解释为一次观照、一次瞥望、一种印记;而把“刻画”解释为写实主义的图谋,即“如实如是地呈现”,前者只是某种“快照”,后者则假设“呈现出自在存在本身”)。
事实上,哲学的语言学转向已经达成这样的认知:言说是勉为其难的,呈现“不可呈现之物”是语言的宿命。如果你喜欢说意义“驻留、贮藏”在观照的“它处”的话,也未尝不可,但你要理解“释读出”其本义,是一件“不可能”之事。
这种说法,换个角度看,就是“意义”只在“观照的刹那”闪现,随即便“烟消云散”,它不驻留,也不刻印,它只是“交互的瞬间”,一次壮丽的快闪。
意义对应爽,或者用芝加哥大学心理学家Mihaly
Csikszentmihalyi的话说,叫“FLOW”。
中文将其翻译成“心流”,清华大学心理学教授彭凯平老师翻译成“福流”,都非常传神。我则喜欢称之为“爽”。刹那的、爽的瞬间,发生了什么?发生了意义的“共意涌现”。这里的“共意”,说的是情境,是默会神契(波兰尼语)的“会意”。
所以,我前面曾说,我喜欢岳路平诠释的“赛博格”,这个“格”,其实就是一种饱满的、生生不息的、生命的“连接体”,这个“格”,它随时准备开启“对视的快门/视网膜”,迎接或者放送出生命感应的刹那光辉。这么说其实已经很笨拙了,勉强这么拆解开说吧。
中国的命理学说是建立在“万物互联、生生不息”的认知基础上的。没有关联就不能谈命理,命理一定是有关联的。有人把“命理”解释成“生命的道理”,一看就是中毒太深的情状。
甲骨无“命”字,“命”与“令”同,《说文》:“令,发号也”。西周金文始有“命”字,为号令、指示之意。“道理”是logos的意味,仿佛可以“萃取”出来,这是典型的西方还原论思维。
在古中国文字里,“命”或“令”更准确的含义,是“透漏天命的信息”的意思。但这种“透漏”绝不是还原论式的“萃取”所能得,而是“观照”、“体察”之间的“领悟”、“觉醒”。
周易讲不易、变易、简易的“三易说”,我理解“生生不息的连接转化”是要旨(《周易.系辞上》“生生之谓易”)。阴阳五行、五气流步、相生相克,所谓命,无非是天地造化、万物相依、周行不迨的“相”罢了。这种匹配之相,就是那个“格”。命理就是讲这个格的生生不息的演化。“格”就是连接,格是个动词。
所以说,要看待未来30年,想像“后天”,我觉得中心词就一个:“玩”。
未来30年最重要的就是人们将重新学会玩儿。
玩儿什么?什么是玩儿?怎么玩儿?这些东西,统统需要奠基在“意义互联网”的基础上。这个话说的貌似大了点哈。我这些年阅读、讲课、思考到最后,也就想到这么个词儿了。容我解释几句。
前面我之所以说,世界史将从“征服史”转向“对话史”,基于三点判断:
1、有书写的人类史其实也就是人类的定居史,这个万年史中,充斥着两种状态:“讲道理”、“打架”,打得厉害了,就是战争。
2、互联网是一个巨大的返祖隐喻,它的在线、双向、分布式、感知与体验,所契合的精神气质,恰恰是远古的“语音时代”。所以我五年前开始称互联网是一个“千年大事”已经不够用了,互联网是一个万年大事,是万年尺度的。
3、人类的认知结构面临重大重启的机缘。这一重启将突破雅斯贝尔斯所谓的“轴心时代”,形成新的文明的“新轴心时代”。
在这一认知重启的进程中,最要紧的事情,莫过于重新理解“意义的生产方式”了。在我看来,这是“互联网命理学”的天眼。
我再补充一点,就拿文本时代和语音时代的区别来对比,就可以看出来了。我们今天有考古记录最早的文字,也不过就是5、6千年前苏美尔的楔形文字、古埃及的圣书字,以及古中国和玛雅的文字了。我们可以猜测它上溯至农业文明、定居文明开始的万年之前。
有文字,有书写,这一世界文明的重要象征,意味着表意和书写之间出现了分离。文本是背离互联网的,文本是offline的。我把文本写在这里,然后offline的方式传递给你,你阅读它,这个过程是滞后(delay)的。这种“信息的串行处理”方式,为“意义的注入”、“释读”留下了足够的空间。
比如“我”把意义注入到文本里,然后“你”把它读出来,解构出来。数千年文明史,就是这么展开的。广义的文本,包括绘画、雕塑,那都是文本,都是offline的。
今天人们对于“文明”,已经接受这样的定义:第一有文字记录,第二有文明古迹,第三有庙堂、宗教祭祀场所,这就叫文明。但是,我想说,这一波文明,是文本战胜语音的过程,这一波文明是逆互联网的。这么说,你就好理解我为什么要讲“互联网是一个巨大的返祖隐喻”了。
定居文明、农业文明和有书写的文明,经过数千年漫长的认知塑造,把人类成功塑造成这样的模样:要么讲道理,要么打架。讲道理,就是认为总能找到通天的“魔法石”,然后就能攥在手里,号令天下;讲不通道理,那就打架,一次一次地打,一辈子一辈子地打。当然,东方文明似乎略有不同,俺们似乎“以德服人”——BUT,“服人”这个念想上说,其实也是五十步和百步的差别吧。
文本战胜语音,是书写的文明史中最大的一次“骗局”(借用赫拉利《人类简史》中“农业文明是一个巨大骗局”的说法)。书写的恶果,是对语音的剥夺和伤害,让语音不得不退居其次。原本万物互联、声气相求的世界,就这样被“糟践”成今天这个样子了。
所以,我觉得互联网的伟大之处——返祖隐喻——让我们敞开心扉,畅想百万年、十万年尺度下,人类处于语音时代的时候,我们是怎么玩儿的。在霸占一爿田地、牧场,定居之前,人是靠手势、语音来交流的(参见《人类沟通的起源》,2012年9月商务印书馆,作者是美国学者迈克尔·托马塞洛),那时候没有文字,那时候——请问人的意义是什么?故事如何讲述?诗情画意如何表达?如何吵吵嚷嚷?性和快感是怎么分布的,家庭又是怎么构成的,社群又是怎么结伴而行的,怎么打兔子?
这可是个上百万年的历程啊!
上百万年塑造的生命本能、生命灵性,是我们生命中流淌、残存的灵性之根。
我们能听得懂鸟叫的声音,看得懂河流山川,这种生命本能被文本阉割了、截流了。文本之后,所有的东西跟灵性世界失去了内在的关联,奄奄一息,那些上帝、佛陀都是人意淫出来的苟且的替代品(抱歉用这些看上去尖刻的词语)。从此,天造、天然、phusys,被art、人造物侵入,人变得狷狂、僭越、谵妄,进而癫狂。
理解互联网,理解未来的30年,恐怕要从这儿出发吧——我称之为“根部思维”。
互联网,让我们“回到”语音时代,或者重新唤醒(Recall)我们对语音时代的精神记忆。不过,能不能唤醒呢,还真说不好啊。
(未完待续;题图为下周三北大新传研究生课程最后一讲的标题:意义互联网与恰当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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