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岁的我，决定成为一个作家
这是生活书店2018年的第181篇推送
许昂生于北京，上着最好的中学，进入常春藤大学。但在这样一份完美履历的背后，她眼里的世界是另一番样子。在美国纽约州伊萨卡的康奈尔大学，同龄朋友A拿到了高薪offer；同龄朋友B已经和完美的情侣结婚；同龄朋友C虽然跟她一样，但有一个看得见的美好未来；而她一事无成，每天吃许多薯片，不爱学习，不想工作，不谈恋爱，只有一个不切实际的创作理想，看起来很不合时宜……
《羽之书：我不可能成为一个作家》集结了青年作者许昂的随笔，分为四个部分，从“北京”到“巴黎”到“伊萨卡”，最后回到“北京”，记录了她的求学经历和生活絮语，反映年轻人所面对的时代与文化的变迁，萃取属于这一代人的精神价值。
这是一次“精英文化”与“丧文化”的正面交锋
反映了这一代年轻人的困惑、矛盾、敏感、颓废
以及勇气、自由、坚持与理想主义
我们需要这样真诚的表达者
像李娟一样诙谐文章，像许知远一样“丧”
拥有少数人能拥有的资源
又选择了更少数人选择的路
“许昂的文字感觉很好，能够熟练地表达自己的情绪，那些属于青春与迷惘，无有归依，飘浮如云的感觉。文字在这里显示了它的灵动，但也显露了游离，跟这段岁月一样，稍纵即逝。”
——《三联生活周刊》主编 李鸿谷
“独立日•少数人的生活”系列
勾勒亚文化基因携带者的精神世界
透视生活的X种可能性
给“沉默的大多数”以启迪和力量
二十不立
文丨许昂
二十岁生日当晚，我在朋友圈发了张小时候的照片。接下来的三小时，我约隔三十秒查看一次手机，直到有八十一个好友为我点赞。“再来三个赞，”我艰难地算清楚，“就有百分之二十五的好友赞了这条朋友圈。”
照片里的那个我站在北京的蓝天下，裙子是橘黄的，手里捧着一个和路雪牌的杯装冰激凌，笑容仿佛拥有全世界的赞一般甜美。
不过我已经许久不穿橘黄色的裙子，不穿任何橘黄色的衣服，甚至许久都不过生日。
一年前我郑重其事地警告坎迪郑，不要给我举办任何并不令人惊喜的“惊喜生日派对”，我需要将生日那一天留白，用来思考人生。
“好吧，”她甜甜地应允，“你开心就好。”
只是在我生日的前一天，当我如往常一样搁下法语作业去隔壁串门的时候，却发现十几个人挤在狭小的双人间中，参差不齐地高唱起一支只有四句的歌曲。桌子上有一个涂满白色糖霜的蛋糕和两大袋薯片。
趁着黑暗，我赶紧用手背抹了一下眼睛。
白炽灯再度亮起来的时候，坎迪甜甜地说：“美国时间留给你思考人生，中国时间我们帮你庆祝。”
▲ 京城一景
一年后的二十岁生日虽然没有惊喜派对，倒是有李美陪我去山下健身。
她做了五组腹部练习，我做了一组；她快走二十分钟，我以五千米每小时的速度慢跑半小时。健身过后，我们一起去一个日式咖啡馆自习，我带着一本《国际关系与僵尸》，决定一年中最重要的日子要在学习中度过。
只是我们花了太久时间在巧克力熔岩蛋糕和草莓奶酪蛋糕之间摇摆不定，故而我的《国际关系与僵尸》始终没被从书包中掏出来。如果那时的我可以预见这本可怜的书整整一学期都不会被打开，我或许会在和李美插科打诨的同时温柔地抚摸一下它的封面。
这学期我与李美见面很频繁，因为我们选了同一门课——“希腊神话”。
李美双修经济与统计，一直苦于满足不了文理学院的文科课时要求。而她的一位学姐告诉她“希腊神话”是文科课中最简单的课，且不需要签到，她便欣然报名，还拉上了我。
这学期的我其实不该选修一门并不能满足理科课时要求的课，但是我为自己列出了两条理由：首先，我急需一个好成绩；其次，读一读荷马，不是一件坏事情。
▲ 《晨光》
学期结束的时候我并未得到一个好成绩，《奥德赛》也只读了中文版来应付考试。我悲哀地发现自己的审美并不如从前所估计的那样好，我没有被雅典娜的深情自白所打动，却被一名唱功不过尔尔的民谣歌手感动得无所适从。
你揉皱是我一纸青山碧水的理想
我煎熬是谁一碗绕指缠绵的糖
山河破碎 糖水焦黑
经过几天的挣扎，我总算放弃了我作为文学从业人员的骄傲。明明我该喜欢荷马史诗，明明荷马史诗应该更加优美，可我的品味实在如同扶不起的阿斗，故而只得走在伊萨卡遍地阳光的柏油路上，翻来覆去地听着“山河破碎 糖水焦黑”。
等我听厌了这句词，又挑选了另一首歌，在伊萨卡遍地枯枝的柏油路上，一遍又一遍地听着“让我一败涂地/在美景里扮丑”。明明这个冬天伊萨卡该下雪的，却热得一塌糊涂。
后来我发现自己最喜欢的两首歌词都并不出自女歌手本人的手笔，便鼓起勇气给她发了一封电子邮件，附上几首我写的诗。
这不是我第一次这么做。此前的夏天，我在哥伦比亚大学偶然听了一位畅销书作家的讲座。我心满意足地与他合了影，要了签名。一周后鼓起勇气给他发了一封电子邮件，附上几首我的诗，企图请他指点一二。坎迪也给他发了邮件，询问他有没有空闲和意向来参加我校的中国论坛。托尼和坎迪同为中国论坛的副主席，一个对外，一个对内。大家都指望着托尼能请来几位蜚声国际的电影导演“光耀门楣”。坎迪更是希望能够多邀请几位文化界的人物，使得论坛的重心不再完全落在金融会场。
作家第二天便十分客气地回复了她，表示自己并没有为此专程赴美的打算。
▲ 秋日的伊萨卡
学期快结束的时候，我的诗集在三大网站都上架了。我一边忐忑地逼迫几位在京好友购买，一边向几个诗歌微信公众号投递出几首未收录在诗集里的诗词。
打那之后我经历了几场糟糕的期末考试，将全部家当折叠进十个小型纸箱中，回到北京，每日查看诗歌微信号的推送。与此同时，我的诗集价格越来越低，销量榜上的名次从一开始的三十万名，在北京的空气最浑浊的那一天，毫无征兆地落至第九十万名。
“天哪，这个世界上原来有这么多书！”我对自己说，真是怪了。
人生倒是照旧行进，还有许多不含荤腥的零食可以朵颐，还有很多引人傻笑的综艺节目可以观看，没有什么好抱怨的。直到有一天，我决定干脆成立自己的公众号，虽然别处都不欢迎我的诗，我自己却一点儿都不嫌弃自己。诗歌是最活泼的艺术形式，我总不能让七十三个活泼的灵魂在一本无人问津的纸质书里落得一身灰尘。
“爸爸，”我兴冲冲地宣布，“鸡汤味儿的时代将被我的真情告白所终结，总算有一个真正热爱写作的人出来拯救大局了！”
太阳即将升起，整个说中文的世界，以及我自己，都即将得到救赎。
“可是只有一个问题，我看你也不热爱写作啊。”爸爸评论道。
我义愤填膺地列举出许多当代作家的名字，掷地有声地批评了他们，并且拍着胸脯向他证明自己的决心。
“等你先成了‘韩寒’，再批评韩寒吧。”爸爸回答道。我大失所望。
我妈也很失望，因为她在过去的几个月每天中午都收到了银行的短信，通知她副卡上又有了几块钱的消费。
“好好学习就那么难吗？少吃一点儿薯片就那么难吗？”“少吃一点儿，好好学习一点儿，你或许就能找到男朋友了。”
“妈，就算我变成一个瘦子，也找不到男朋友。”
“哎呀，那你先瘦下来试试看嘛。”
“妈，学习压力太大了，压力一大我就要吃薯片。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首先，你并没有学习。其次，你可以有节制地吃薯片，不要一分钟吃掉一包。再其次，晚上12点过后，无论多么想吃，也不该吃。”
她不懂我对于薯片的渴望，就像她不懂一年前我为何在风景如画的关西想的只是吃掉尽可能多的抹茶冰激凌。
我倒是懂，只是不全懂得。
我懂得自己因为看了太多肥皂电视剧而拥有了一双并不明亮的眼睛，懂得自己因为不规律地进食而拥有了一个时而刺痛的胃；我明白自己的父母诚恳且努力，而我却同他们毫不相似。
可是我不懂自己为什么明知眼睛是珍贵的心灵之窗，却还日日观看并不好笑的综艺节目。我更不懂自己为什么明知胃疼起来有多么难受，却仍要喝光麻辣烫的汤，仍在印度餐厅里点最辣的咖喱，仍在半夜3点泡面吃，仍在早就相熟的朋友面前一次又一次地吹嘘自己并不存在的酒量。
这些结果一点儿都不光彩，我知道。可是对于原因，我一无所知。
▲ 匆匆
朋友们的二十岁在或井然有序或曲折凌乱地前进着，他们马上二十一岁，马上三十岁，马上就要完成躁动青年至圆滑成人的转变，挣钱的挣钱，创业的创业，爱人的爱人，爱够了就生一个小孩儿。
可是我却行动迟缓，兴致缺缺，罔顾时间的力量—仿佛我全然不信，时间有本事蚕食掉我的身体和脑子，在几十年后，只留下诸多随风飘散的牢骚和一颗弱不禁风的心脏。
故事的关键在于，要恰到好处地花费一些篇幅来讲述：如何寻找一种药物，去治愈一个无病的人。
如果故事的主人公是一位英雄，她将会在某一天恍然大悟，一举发现烦恼的解药，或是根本就接受了烦恼本身，泰然承受着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接下来，她将会随身携带着英雄的勇气和运气，乘风破浪，披荆斩棘，智斗鬼神，像神样的奥德修斯回到伊萨卡一样荣归故里。
安提诺奥斯、欧律玛科斯、安菲诺摩斯与阿革拉奥斯一同顺理成章地走向死亡，于是英雄们用荤腥和美酒来庆祝故事的圆满结束，大醉方休。
只是二十岁的某一天，已做了十九年英雄梦的我，猛然梦中惊坐起，总算借着不到4.5的视力依稀看清楚：
我不是奥德修斯，我的人生不会成为奥德赛，就连我的伊萨卡，也只是个冒牌的伊萨卡。
这下故事无法进入高潮，尴尬地停在一半。
本文摘自“独立日·少数人的生活”系列新书
《羽之书：我不可能成为一个作家》
许昂 著
三联生活书店出版
《羽之书：我不可能成为一个作家》
许昂 著
ISBN 978-7-80768-260-8 定价：42.00元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生活书店出版有限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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