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我们都成了语言的俘虏

2015-01-13 张丰 大家

--- Tips:点击上方蓝色【大家】查看往期精彩内容 ---

摘要ID:ipress

从文化的角度看,《查理周刊》被袭击,让人们必须审视自己与语言的关系,我们在何种程度上被它控制,在何种程度上又可以玩弄它?


我们都成了语言的俘虏
by 张丰


2015年1月12日,周国平的一条微博引发很大的争议。他说:“我的意思不是要女人回到家庭里。妇女解放,男女平权,我都赞成。女子才华出众,成就非凡,我更欣赏。但是,一个女人才华再高,成就再大,倘若她不肯或不会做一个温柔的情人,体贴的妻子,慈爱的母亲,她给我的美感就要大打折扣。”

批评者注意到他形容女性的词汇,温柔、体贴、慈爱,这些不仅让女权主义者不爽,即使放在鲁迅的时代,也会被当时的启蒙者批得体无完肤。人们注意到这几个词背后隐含的男权中心主义,但是,很少有人注意,周国平对这些词的用法,形容词和名词的搭配,“温柔”的“情人”,“体贴”的“妻子”,“慈爱”的“母亲”,这些不正是所谓传统文化中的固定搭配吗?作为一个曾经的尼采著作翻译者,周国平对这些词汇的使用和一个中学生并无什么不同,这才是让人大跌眼镜的事。这显示出语言对他的束缚之深,在这种情况下,谈哲学和知识的创新就成为奢侈的事情。

以上看法,并不是故意嘲笑周国平。事实上,绝大多数人都深受语词的控制而不自知。11日晚,王小山在微博上做了一个实验,就把很多网友耍得团团转。他的微博是这样的:“试验:每次到成都玩,都是学习麻将的过程,在街边任何一个茶馆或者露天广场,随便找几个大妈玩几圈就能提高不少,然后到北京或者上海,分分钟把@共和国裁缝 @朱威廉 等打到内伤。智商不足的去成都吧,成都人是世界上按城市论平均智商最高的。”成都以外的网友对王小山群起而攻之,全然不顾这条微博的开头有“试验”二字。那些网友更不会发现,在此之前,王小山故意发一条微博讽刺成都人智商低,也引来了部分成都网友的攻击。对他来说,发这样的微博不过是行为艺术而已,他要讽刺的,恰恰是那些地域歧视者。

有人会用微博时代受众对信息的接受是破碎的来解释网友的激动。确实,除了别有目的,很少有人会对另一人的系列微博进行完整的分析,但不能否认的是,对大多数人来说,总是很容易鉴别出“地域歧视”等方面的词汇,然后对号入座,被词语捕获。被王小山耍弄于股掌之间的网友并不值得同情,因为生气反击之前,仔细辨识一下语境并不困难。这种被耍本质上是由于网友自己的用词习惯,那些容易引起他们愤怒的词语或许早已内化在他们的思维习惯之中。

面对这些被激怒的网友,我并不敢幸灾乐祸,也没有一丝智力上的优越感。也许更隐蔽,但我仍不能摆脱被语言控制的命运。最近读双语版牛津通识读物《大众经济学》,就有一个震惊的发现。作者帕萨·达斯古普塔讲述了同样是10岁大的美国女孩贝基和埃塞俄比亚女孩德丝塔的故事,通过她们的故事,让当今流行的经济学原理一一出场,来对她们的境遇进行分析。我吃惊的地方在于,在我读英文部分时,贝基的故事浅白流畅,而德丝塔的故事则充满了不认识的生词。同一个作者,同一个读者,不同篇章为何会有这样的差异?仔细比对会发现,贝基的故事,所用到的经济术语,比如stock(股票),bond(证券),mortgage(抵押),saving account(储蓄账户),property law(财产法)等,都比较熟悉,不仅在大学英语四、六级考试词汇表中,在大街上,在生活中,我也会时常碰到。而要讲述德丝塔的故事,则更多要用到比如subtropical(亚热带的),malaria(疟疾),diarrhoea(腹泻),这些词汇对我来说就很陌生。我的词汇量当然有限得可怜,但问题却并不在我,这种感受的差别,根源在于作者在处理不同的主题。贝基生活在美国,描述她生活的词,通过一个庞大而复杂的全球化过程,最终成为我必须掌握的词汇。而德丝塔生活的环境,在我的角度看则是前现代的,要知道,即使是在中文环境,“疟疾”也不是一个常用的词了。为了混个大学毕业,我不知不觉间被一些全球化词汇所掌控,而我要了解一个英语作家所写的埃塞俄比亚女孩生活,不得不一次次求助于词典。词语对我的这种控制,是隐性的,如果我只读这本书的中文,就不会发现这种控制。

人类对这种被语言控制的命运早有觉察。1922年,赫尔曼·黑塞就在《悉达多》中写到了这种困境。古印度青年悉达多最初和自己的朋友乔文达一起求道,他们听说乔达摩已经成佛并在讲法,就前去拜访。乔文达成为佛祖乔达摩的信徒,而悉达多则选择了告别佛祖,继续流浪之旅,因为他不想被教义所束缚。此后经历种种磨难,悉达多在一个河边待了近20年,终于从船夫和河流那里得到了真谛:爱一块石头,就是爱那块石头的物,而不是关于这块石头的语词、意义或传说。“任一石头皆佛”,他终于明白,困住他一生的,不是必须丢弃的“自我”,而是种种由语词形成的观念。比黑塞还要早几年,语言学家索绪尔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他对语言的“所指”与“能指”进行了区分,指出语言符号联系的不是事物和名称,“而是概念和音响形象”,他用“能指”和“所指”这两个术语来分别指称符号的“两面”,并进一步提出能指和所指之间的联系是不可分割的。

对“词与物”“能指与所指”的思索与拷问,往往会把人逼到发疯的境地,但是后来法国崛起了一批热衷于此的思想家。罗兰·巴特、米歇尔·福柯等,都是这方面的高手。批评家罗兰·巴特的《S/Z》把巴尔扎克不知名的短篇小说《萨拉辛》切割成561个基本语言单位,翻译成中文,简直不知所云,不知道他要表达什么意义,事实上他根本就没想表达意义,而是纯粹的从符号到符号。在《词与物》中,哲学家米歇尔·福柯则发展出一种知识考古学,他认为,在不同时代的知识论述中,事物是有一定秩序的,而“秩序又是只存在于由注视、检验和语言所创造的网络中”。80年代以来,至少从在中文世界引进的法国思想家看,把符号和词语从人们日常使用的语境剥离开来,成为一种流行的学术游戏。这被称为“解构”,或一种“解放”。


(资料图:米歇尔·福柯(1926—1984))

《查理周刊》遭遇恐怖袭击,显示出这批法国思想家走得太远了。对恐怖分子而言,词与物是不可分割的,也是不可亵渎的。蒙着面纱的恐怖分子,被语词(教义)所控制的程度超出上文所述的任何人。在他们看来,教义只能有一种解释,而世界也只有一种解释。他们是一个极端,而完全不把语言当回事的法国后现代主义哲学家们,则是另一个极端。从文化的角度看,《查理周刊》被袭击,让人们必须审视自己与语言的关系,我们在何种程度上被它控制,在何种程度上又可以玩弄它?

(注:本文原标题为《周国平到查理周刊:我们如何成为语词的俘虏》)


作者:张丰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读书人,媒体人,现居成都。


本微信号内容均为腾讯《大家》独家稿件,未经授权转载将追究法律责任,版权合作请联系:ipress@foxmail.com


点击↙↙↙【阅读原文】看本文作者更多内容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