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内地人,我在香港遭遇的歧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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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一段时间,我有一个强烈的感受:看朋友圈里的内地与香港关系,令人无奈甚至绝望。看《环球时报》上的内地与两岸关系,则令人感觉已经草木皆兵,简直到了需要操家伙的时候了。
然而,离开文字世界里的震天骂声,返回现实世界的香港,作为一个暂时工作、生活在香港的内地人,我必须说,在日常生活中,我从港人身上体会到的善意与礼貌,总量上要远远大于恶意与歧视。比如,在问路、下馆子、看病、到公共图书馆借书、到体育馆打球,等等生活细节中,特别是在与公立机构打交道的过程中,我的正面体验,要远多于负面体验。
而这个结论,是经过日积月累的“大数据”而来,并非偶尔的遭遇。正是因为这样,面对当下困难重重的两地关系,我仍然坚持认为,香港是一块值得珍惜、令人留恋之地,港人总体而言也堪称一个文明程度较高的群体。
举几个例子吧。去年占中运动如火如荼之际,一个傍晚,我与妻子到住在距离金钟很近的一个朋友家里去,这里距中环和特首梁振英的官邸都不远,因此是警察布防重地,警车和警察不时可见。由于地形不熟,中间四次向不同的警察问路,而我也很想乘此了解一下在形势胶着的情况下,此地的警察叔叔“情绪是否稳定”。
随机调查的结果令我们相当满意。被问到的警察无一例外地都耐心而和气,其中有的还拿出手机用地图来查找路线。如果说,作为公共服务提供者的警察,在其眼中,操普通话的我,没有地域标签,而只是一个需要帮助的人,给予无差别的服务是其责任与义务。那么,其他时间里向一般港人问路而反复得到的同样体验,则只能用普通人的善意去解释了。
在香港,我们日常打交道最多的公共机构,是中央图书馆。近两年的时间里,体验堪称美好。印象最深刻的是第一次,当时我复印了台湾《传记文学》上的几页,由于没有零钱,妻子去楼下书店找换零钱,我拿着复印好的东西,跟馆员说,换钱去了,我在这里等着。结果馆员说,不用的,你可以先拿走,去办别的事,过一会儿再来交钱就好了。
从始至终,我都被两位年轻的馆员彬彬有礼地服务着,其中被信任的美好感觉尤令我难忘。后来的日子,我们不停地跑中央图书馆,有时是借书,有时是泡在那里看书,对这里服务之恒常的周到、细致,说起来总是异口同声地赞不绝口。
好了,接下来,言归正传,该说歧视了。
歧视是有的,有的甚至令人刻骨铭心,而且令我颇感意外的是,我所遭遇的歧视经历,竟都发生在我们给人家送钱的地方——小吃铺与茶餐厅。其中最令我不解的,是铜锣湾霎西街的一家小吃铺,两次了,那里的男主人一听到我的普通话,脸立刻就拉下来,语气也明显地很不耐烦。我对此种看似违反经济人理性的举动颇为好奇,一直想找个时机与他聊聊。
在没有一手答案的情况下,我猜想,原因或许是,要么他与内地顾客有过糟糕的互动,要么是因为,这里距铜锣湾的时代广场很近,也属黄金商业地段,内地人与本地人都是终日人潮涌动,本地人的生意就够他做了,而由于语言关系——这位男主人的普通话很差,与其与内地人交易时耗去比港人多得多的时间成本,不如不做内地人的生意,所以才不惜以恶声恶气的方式下逐客令。如果真是这样,他的目的已经完美地达到了,此后我再也没有光顾过这家小吃铺。
最令人难忘的一次歧视,发生在内地人较少光顾的上环的一家茶餐厅。当时是跟两位在港工作的朋友一道,与一位北京来的前同事聚餐。负责点餐的,是从台湾来港工作的朋友,在香港已工作近十年,据他自己说,其粤语水准已令港人听不出来他是外来人,所以,当餐厅那个扎小辫、文身的男服务生为我们提供了近乎粗暴的服务之后,听不懂粤语的我,起初还以为是我们这位点餐的朋友与服务生之间发生了问题,后来,这位朋友坚称,我们一进门,服务生就听出我们是内地人了,是我们的身份招致了无礼。
有朋自远方来,却在这座国际大都市里遭遇粗暴的服务,无疑是一桩令人扫兴的事。好在大家都是走南闯北的人,对各种各样的人性举动都能理解,所以,聊天的愉悦很快就压过了短暂的不快。
我们还经历过以赞扬的方式表现出来的歧视。在我们住处附近,有一家小小的日本料理店,第一次去的时候,与女服务生聊了一会儿之后,她说:你们两位像香港夫妇。闻听此言,我们会心一笑。我知道,在其恭维、赞扬的背后,潜台词是对我们所属的那个群体的负面评价。
“香港夫妇”是什么样的夫妇?女服务生没有定义,我们也不知道具体的内涵。但毫无疑问,这是一句“你不像上海人”式的表扬,是会让被赞美者啼笑皆非的一句赞语。在这句赞语背后,包含对上海人诸如“过于精明”“小气”“能算计”之类其实未必多有道理的偏见。
这就是近两年中我在香港所遭遇的歧视事件。盘点起来,由于在善意与歧视这道算式中,前者的数量目前还远远大于后者,所以我们还保持着对这座城市的极大好感。这一结算结果,来自自己内心。每每,在微风吹拂、榕树婆娑的夜晚,走在喧闹了一天后平静下来的大街小巷里,游弋在中央图书馆斯文弥漫而充满便利的空间中,一想到有一天会离开这个地方,惆怅便丝丝缕缕地爬上心头。这时候,我知道,内心在明白无误地发出通知:你是喜欢这座城市的。
喜欢一个城市的理由,未必需要什么标准答案。深究起来,我们对香港最感留恋的,是它良善的公共服务体系。我觉得,公共服务体系的品质如何,是一座城市良善与否的基本盘,检验的尺度,则是它对普通人的温度。一座拥有良善的公共服务体系的城市,会让人感到亲切,有安全感,而公共服务体系对普通人的傲慢、冷漠乃至暴戾,才是一个城市里最丑陋的系统性歧视。
读到这里,可能有人要问:难道,香港最近频频发生的反水货客事件,不是对内地人赤裸裸的歧视吗?在这些事实面前,大谈香港公共服务体系之善有何意义?
(2015年2月23日,香港,大陆游客。香港特首梁振英24日表示,三月初到北京参加全国“两会”时,他会与中央商讨能否收紧现行政策,控制内地旅客自然增长。CFP供图)
对此,我的回答是,没错,香港有歧视内地人的行为,但反水货客事件不是。所谓歧视,我把它定义为基于身份、种族的不友善与恶意,它不管你的行为与品行如何,仅仅因为你非我族类便施以恶意。而反水货客事件,显系由具体的利益冲突行为所引发,是利益冲突,无关歧视。对于这类利益冲突事件,要遵循最基本的逻辑去寻找化解之道,而不是诉诸道德的义愤。
具体说来,最基本该做的,是耐心地了解每个利益冲突当事方的内心世界与诉求,将他们的恐惧、压力、希望、期待,充分地揭示出来,在全面、平衡地了解全部的事实之后,再做评判不迟,而这个时候的答案,相信不再会是简单的快意杀伐。
遗憾的是,看不到这样耐心而平衡的报道,几百字的消息已足够引燃愤怒的火焰,写出义正辞严的社评。在真理在握与敌我思维的惯性中,对立面的声音是不需要被倾听的,矛盾冲突方的感受同样无足轻重。在这种思维指导下的行为,倾向于压服与宰制,而不是利益冲突思维下的妥协与讨价还价。
依我之见,两地民众间的冲突,很大程度上,源于数量与规模的巨大落差。内地如辽阔汪洋,香港像汪洋边的一只碗,汪洋中溢出一朵浪花,都会将碗打得摇摇晃晃。因此,解决冲突的根本之道,只能寄望于内地的公共服务体系尽快走上良善的轨道,内地的市场环境尽快健康起来,从而让民众在家门口就能吃上安全的食品,享受优质的医疗服务与健全的教育体系。
作为个体,应该努力推动这一天的早日到来,而这,无疑比在微信朋友圈中随手转发那些“断水断电”的怒吼要靠谱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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