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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倾城:边贫穷边快乐,这事你信吗

2015-03-07 叶倾城 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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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ID:ipress

我想,我与他一样,都是盲人摸象的一员,我们看到的,都是真相却也都不是。


在我知道的所有去清迈的人里面,我是最LOW的一个。他们喝咖啡、学泰餐、修行、逛夜市、喝啤酒顺便捏脚;我骑大象,看人妖,在夜间动物园坐小火车看老虎,玩得热火朝天,忙得不亦乐乎。无他,我是带着老妈和女儿小年去的,这老少三代,还是参加个旅行社安妥些。

事先没做功课,直到第三天,导游才告诉我们:泰国是小费国家,每天早上应当在酒店房间里留下20泰铢(合人民币4元)当作小费。刹时间,我想到了艾利。

【一】

我和阿西莫夫笔下机器人系列里的地球警察贝莱一样,喜欢用小说品味风土人情。因此,去泰国前,我专程找了几本泰国文学来看,《我是艾利:我在海外的经历》就是这样到了我手里。看到折页介绍是性工作者的自传,我犹豫了一下——我更想阅读的是泰国普通百姓的生活。但泰国文学可选项太少,我还是带走了它。而让我没想到的,性工作者,就是泰国人的普通生活之一种。


(当地时间2014年9月21日,泰国芭堤雅,泰国警方在著名的红灯区“步行街”展打击色情旅游和犯罪行动,以改善城市形象,性工作者将被处以10美元的罚款。CFP供图)

据一个调查报告显示:2003年泰国全年有500万人从事色情业服务(包括性服务者及相关产业从业者),其中80万人年龄不满18岁(男女皆有)。而泰国《民族报》2004年则援引朱拉隆功大学的统计数字说:泰国的性服务者多达280万;提供色情服务的场所多达6万个。泰国的全人口不过六千万人,竟有近十分之一的色情业从业人员,也就是说:刨去中高阶层,按一个家庭四个人计算,普通底层泰国民众,几乎每家都有人在做皮肉生意。

艾利就是来自这样一个底层泰国家庭:父亲是木匠,却贪杯好赌包小老婆,所以虽然母亲一直拼命工作,家里始终只维持在温饱阶段。十七岁那年,她与堂兄相恋,为他生了孩子,却被好色的堂兄传染了梅毒,孩子也是先天梅毒患者。堂兄不是能好好过日子的人,升学无望,打工收入低廉,出去卖,变成很自然的事。艾利在中国香港、日本、新加坡、巴林多地从事过色情业,也因为非法入境、抢劫嫖客等多次入狱。

三十来岁时,她大概算是厌倦风尘了,做过一家酒店的清洁工:负责八个房间,不能用电梯,不提供午餐,不提供咖啡且没有服务费。薪水是7000铢,每天还有小费200多铢。按一周每天计算,她月入2200元人民币,这比泰国普通工人的收入还要高一些,但委实不算高薪。

于是,几乎没有什么心理挣扎,四十岁的她重新下海,在日式酒吧里一晚就是3000铢,相当于清洁工干十天了。她很迷茫,叹息说:也许四十岁还出来做妓女的只有我一个。她把希望寄托到美国恩客身上:他看去像个老实人,像《阿甘正传》里的男主角,说过要把她办到美国去。但如果希望落空呢?到最后,她是不是还得回到某一家酒店的清洁女工位置上?

我当时还没适应泰国的小费习惯,还是按照国内的用钱作风,总把零钱先花掉,当晚费了好大劲儿,才搜出几枚硬币凑成20铢,放在桌上。第二天回房一看,原封未动。——导游也是后来才告诉我们:在泰国,硬币是打发叫花子的,不能充当小费。

临走一天,我在桌上放了一张100铢的纸币。

当然我知道,艾利不稀罕这点儿小钱,她在日本的时候,站街一次就是5万日元,而当时日本工程师的月薪不过十几万日元。

【二】


(泰国北部长颈族的女孩)

几乎是一进长颈村,她就向我迎面过来了。小年和小朋友们疯跑在前,我一边喊“别跑”一边追,她就追着我的脚步:“买绳子,老板娘,买绳子。”说的是中文。是个小女孩,五六岁、七八岁都有可能,大眼睛明亮得无可比拟。她的赤脚让我不由得站住,也同时看到了她脖子上一圈圈的铜环。

还在很小很小,我就从《我们爱科学》《少年科学画报》上知道:泰缅边界的夜风颂小镇上,有一支神奇的长颈族,该族的女孩子从五岁起就在颈上戴铜圈。每年多加一环,到最后,脖颈像天鹅一样被拉得长长的。(这个很可能不准确,因为在长颈村我也看到了老年人,脖子上并没有五六十圈。当然另一个可能性是:长颈族女性的平均寿命只有五十岁,我看到的“老年人”只是我以为的。)

我以为我早有心理准备,但是真切地看到,还是像当头一棒。我终于擒住小年,她们并排而站,她比小年还矮半个头,脸上用赭黄画着图案,脖子上的铜圈像生命不能承受之重。她显然早习惯了游客的目瞪口呆,伸手撩裤腿,我看到:她双腿小腿上也都是铜圈,缠得紧紧的——这还让肌肉怎么发育?她长大会是什么样?

我很快就知道了:长颈族村的女子个个都颈戴一层层的铜圈,分内外两层,里面二十几层,外面则相对大一些,大小及样式都像普通项圈。她们坐在开敞的茅棚里,有人在摇木制纱车,也有人在用非常原始简陋的竹木织机在织围巾:原材料是疏疏的纱,织得也松,横经竖纬织一截,下一截便只有经线没有纬线——这会极薄弱,一碰就勾丝。逛了一圈,每个女子织的围巾都是这样,也许是只会织这一种。她们身边挂满各种售品:花围巾、花包包,看去都是义乌货。

我问我妈:“她们为什么织得这么粗糙?

我妈说:“省材料,省时间,”她是见过中国老式织机的,打量了一下她们的,“这梭子就是根木棍嘛。也就是勉强能用,厚实的布、复杂花样,织不出来的。

我们大声喧哗,四处拍照,长颈族女子们不理会我们,仍然倾身纺织,铜圈一层层迭起来,有十几厘米高,令她们的低头探首很困难,看上去像一支支被扼住喉咙的鸟。我对准她们拍照,又觉得自己可耻——但她们停下来,对着我露出恬美安静的笑容,一种全不曾被污染的纯净,一种对现实生活的极大满意,一种对外来者的天然好感,让我想起“我喜欢你是安静的”这种古老的调调。

但我看到她们的铜圈,被拉长的脖颈——我查过资料,脖子长度不会变,只是锁骨和肩骨被压塌,胸骨和肋骨也随之变形。这每一个女子,都是终生残疾。长颈就像旧中国的缠足一样是最可怕的陋习,当事人虽不知不觉,我没法不触目惊心。

而那个美丽眼睛的小女孩,她卖的绳子真的就是绳子,一小段彩绳,两头随便一截,就算个装饰品了。我问:“HOW MUCH?
她说:“十块。”还是中文。

所有小孩都有语言天赋,想必买卖常用的中文泰文英文她都会几句吧。这么一个聪明伶俐的女孩子,她的一生却就在这村里了。她有没有机会走到大城市去?去了又有什么用?哪怕颈圈取下,已经变形的骨头不会复原,终身带着这人为的残疾,能做事吗?

我买了一根绳子,她低头找钱时,我赫然发现,她耳垂上嵌着一个巨大的耳环,如小儿拳头般大小,令耳垂被拉长变形,纸般透明。我再次,倒吸冷气。

她拿着我的钞票抬起头:“NO MONEY。”她身上没零钱了。我于是又拿了一根:“不用找了。

关于长颈村的来历,导游给了我们一个不靠谱的解释:是男人用来保护女人不被异族人抢亲的。在村里我与另一支旅游团队擦身而过,听见他们在重述显然是来自另一位导游的另一个不靠谱解释:是为了保护脖子不给毒蛇猛兽咬伤的。

不知道,很多年前,关于缠足,中国人给世人的解释,是不是也是保护。

为什么这陋习至今没有禁绝?因为长颈族就是以此为生的。长颈村其实是个难民营,他们是因战乱逃离故乡的缅甸人,无田无地无出产,因为独特的长颈,成为旅游资源的一部分。她们构成病梅馆,而人类的好奇心,为她们提供了每日所需的食粮。

我们的每一张照片、每一份小费——合影20铢一次——都是戕害,都是一支加在女子颈上的铜圈。能不能效法鱼翅公益广告:没有观光客,就没有伤害?很可能……不现实。他们没有泰国国籍,无法在泰国打工,更何况,残疾要扼制,需要一两代人,但吃饭,是每天都要的。

【三】

我第一眼的直觉就是:她像我妈。

仔细打量一下,也不知道哪里像,大概因为她像我妈一样,穿凉鞋,又在里面套着棉袜。这是我妈夏天时候的固定穿法:布鞋太热,光脚又怕风湿。

也许是她挂在胸前的眼镜。她不看我们,专心捧着沉重的大木伞插在伞桶里,再戴上眼镜,细细端详伞面的情况,那当然是老花镜。我妈做针线时候也是要用老花镜的,看书则改用放大镜。

她的花白短发,她明明很瘦却看着像很臃肿的体形——老人就是这样,没肉,但哪里都是松的,她应该和我妈年纪相仿,七十多了。还在做这样吃力笨重的工作,我突然,心里很难过。

既然报了旅行团,就不可能不购物。最后一天的购物点是博桑手工制伞村。下车前,同行一位大哥频频叮嘱我们不要买伞:

“伞就是散伙,没事儿买散伙干嘛?”
“那下雨怎么办?”
“买呀。天要下雨娘要嫁,该散伙就要散伙。但不能主动求散伙呀。”

停车场一辆辆旅行社的大巴,展示制伞工艺的场地上,全是乌泱乌泱的游客——有什么可看的?伞不是中国人发明的吗?

我没想到大部分制伞工人都是女工,老太太颇有不少,照样搬上搬下,做着粗工。这年纪为什么还不退休,回家带孙儿?这得回家查泰国的养老制度。当时我只想到我妈目睹此景,未免不同病相怜,几乎是拖着扯着,把我妈拉到了下一档。

那一档是削伞骨架的,半寸宽的竹片,全靠一把小刀削成细细竹签。是个中年妇人,赤脚坐在竹席上,脚上有大脚骨,大拇指上缠着厚厚的纱布。左右一看,大部分女工的手上都有纱布。全靠双手的作业,竹刺、刀片都会令她们伤痕累累吧。

我们看她削了很久,也不能完工。我突然毛燥起来:机器一秒钟能削五片,却偏偏要用人工五分钟削一片。一方面是给游客看的噱头,另一方面也证明了这里的人工不值钱,可以任意糜费。

我看不下去,我忍不了,我很想随便买一把伞当作心安。但大哥早有言在先:不能主动求散伙。

一狠心,扶老携幼回旅游车去了。

(清迈风光)

我其实还是很喜欢清迈的,到处是绿树红花,天蓝得像少年心事。人都很温和,小年在卫生间外排队,笑嘻嘻对一个陌生女子练她刚学会的泰语:“萨瓦迪卡(你好)。”虽然是对小孩子,那位女子还是迅速双手合掌微鞠一躬。这份友善,令我立刻心生好感。

而清迈已经大热了好几年,我约略从杂志、微信、微博上看过不少清迈游历,赞叹那慢生活,说那淳朴民风,女子合掌的一句“萨瓦迪卡”真如一朵低眉的莲花。也不知道是他们写得疏忽,还是我读得疏忽,我从来没意识到,清迈并不富裕,甚至,相当贫穷。

这世上到底有没有“边贫穷边快乐”这回事?我存疑。

我只记得艾利自传里,说为了赚钱,她频繁接客,接得痛不可当,于是吃中药补品,后来又吃有麻醉效果的毒品:迷达唑仑,是最速效的安眠药之一。在泰国,只要5-10铢一颗,她和女伴们都是100颗100颗地买。

有朋友对我的观感很不以为然,说泰国国贫民富,清迈人民在路边烤肉串榨果汁一个月也有4万铢收入,把自己房子改装给民宿旅馆,虽然房价低,算下来也不错的。更何况清迈清莱消费都低,一个月1000多人民币也能凑合过。

我想,我与他一样,都是盲人摸象的一员,我们看到的,都是真相却也都不是。而甫进入工业社会的中国人,被污染、生活压力逼使,格外怀念农耕社会的甜美安宁。只是,就我所见,人间天堂并不存在。


作者:叶倾城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湖北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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