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书架丨张丰:语言是否让你我更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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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个黄昏,我读到《楚墓》的最后几页,屋外雾霾不浓,而夕阳早被楼盘遮挡。我想靠自然光读完这本书,最后却仍不得不打开点灯。读书读到天黑,是很久违的感觉,这让我想起,很久都没有注意天是怎么暗下来的了。毛姆曾感叹:
生命的尽头,就像是人在黄昏时分读书,读啊读,没有察觉光线渐暗,直到他停下来休息,才猛烈发现白天已经过去,天已经很暗,再低头看书却什么都看不清了,书页已不再有意义(《作家笔记》)。
白天与黑夜,生与死仿佛有某种结构的一致性,这种交替具有无限的神秘性,因此会成为很多作家喜欢选择的主题。盗墓也许是最接近这种神秘体验的职业了,它是黑暗中的勾当,在光天化日之下,它却披上神圣的外衣。它让千年之前的死者说话,又让活着的人为之疯狂。
《楚墓》有很多解读的角度:青年文科学者的困窘与爱情,考古界的乱象,双线叙事结构,多人称自由交叉,比盗梦空间还复杂的御梦术,等等,都很有道理。但在我看来,最深的层面,它仍然是关于文字或者语言的思考。
小说的主要故事,简单来说是这样的:楚国小吏伍生爱上了公主,但作为屌丝这显然是妄想,他读到一本古书,掌握了控制梦的技术(宛奇),他操纵了楚王和公主的梦。他的设计是,让楚王答应把公主嫁给河神,在下嫁前一天,他用了巫术,让公主休眠。公主“已死”,就算下嫁成功。而复活的咒语,被伍生赋予了一个陪葬的木俑。伍生自己患上了怪病,不久也死掉,但他仍设法和公主埋葬在一起。
(湖北省江陵县出土楚国木俑)
到了21世纪,木俑落到一个文物贩子手里,并送给了大学青年教师、文字研究者方子郊。文物贩子提出在方子郊老家建一所书院,因为木俑中所藏的藏宝图,最后证明楚墓就在方子郊农村老家、他最熟悉的那片土地之下。最后,方子郊找到楚墓,古今两个故事,终于合一。棺材中露出来的不是骷髅,也不是干尸,而是一个活人——公主突然站了起来,发出“极力哇呀屋里哇呀啦”的声音。但是很快,她就双眉紧皱,泪水簌簌,身影翩若惊鸿,像一阵青烟,马上就要消失。
方子郊的女友李云芳急中生智,唱起了从方的村里学到的童谣“饿狼饿狼吃棘瓜,吃完棘瓜啊再啃花,啃完花啊肚子还饿。偷入厨房啊吃猪猡,猪猡吓得啊哇哇叫,饿狼弯腰啊哈哈笑……”公主的面貌形体变得渐渐清晰,方子郊和李云芳一起唱,想让公主复活,但在清晰到某种程度之后,最终还是失败了。
(长沙陈家大山楚墓出土帛画《龙凤人物图》)
这就是语言史。伍生设计的咒语,变成童谣传唱。乡下人不懂咒语的意思,根据不断变化的读音对其修正,尽量转化为自己喜欢的形象,用一种荒诞的童谣掩盖着它保留的楚国读音。在历史的演变中,咒语作为纯语音存在,早已变味,新船票登不上旧船,这是伍生没有想到的。文字可以留下来,而语音灰飞烟灭了。在最危急的关头,方子郊感叹,要是有录音机就好啦。
在没有录音机的时代,语音的流传充满了历史的偶然。流沙河先生曾考证,明末张献忠在成都大开杀戒,成都一度只剩下几十户人家。张献忠杀到乐山被击退,乐山不仅保存了四川人的基因,也保留了一些语音:
四川各地,唯乐山地区口语存在入声,其故伊何?鄙人以为应当感谢明末犍为人杨展,是他带兵守土,使剿灭川人之张献忠杀不进乐山地区。那一小块土地上,保留着真正的四川人,而入声亦赖此保留至今”(《晚窗偷得读书灯》,144页)。
如今所谓的成都人,大多不过是清朝以来的外地人的融合罢了。反倒是较地道的四川话“乐山话”,在很多四川人听来,有一点奇怪。
有了录音机,是否能让语音按原样流传,也是一个问题。
上世纪20年代,赵元任为商务印书馆录的国语磁带,发行量很大,很多人都照磁带练习,对国语的普及和民族认同都有很积极的作用。赵元任从欧洲游历归来,在香港停留,和太太一起去鞋店买皮鞋。鞋店老板说他国语很不标准,赵元任反问:你的国语就标准吗?两人为此争吵起来,老板振振有词:我的国语可是跟着赵元任先生的磁带学的呢!他却不知,眼前这个和他吵架的正是赵先生。
这个故事被赵元任太太杨步伟作为笑话记在《杂记赵家》中,但是却反映出,语音的传播实在很难进行质量控制。我们可以想象,如果赵元任通过语音识别来设定一个密码,鞋店老板即使知道答案,如同《楚墓》中的李云芳一样,他也很难破解。
(湖北包山2号楚墓《迎宾出行图》)
但是,尽管语音传递是如此困难,很多人仍会很天真地幻想,唐朝人到底是如何读诗的?有些诗如今用普通话读起来不怎么押韵,而在唐朝,它们不仅应该押韵,还应该好听。有学问的人于是读诗就比较讲究,而没学问的在一些场合胡乱开口,甚至会被嘲笑。但是,今天的人,一定要像唐朝人那样读唐诗吗?即使努力考证,能够完全做到和唐人一样吗?
《楚墓》中,作者史杰鹏给出了他的答案。李云芳所唱的儿歌,部分唤醒楚国公主,但最终仍然失败,今人和古人终究不能用口语沟通。在这个意义上,《楚墓》就成为语言学之墓,或语言学之幕,横亘在今人与古人之间的,是不可穿越的时间之幕。穿越剧流行,导演们很明显没意识到这一点,随便穿越回去就进行无障碍交流,最起码也应该带个方子郊一样的学者搞一下翻译吧。
这种想打通古今的努力,也许是传统的魔力使然。现在有些人迷恋繁体字,所谓“亲不见,爱无心”,被视为是简体字浅薄的标志,仿佛回到繁体字,就是民族文化的复兴。与这种打通古今的努力相对应的,还有一种想打断古今的努力。上世纪20年代,汉字拉丁化成为运动,包括鲁迅和瞿秋白都参与进来,想用一种记音符号来替换汉字。他们自己可以写很好的书法,却焦虑地以为,中国的落后,最根本的原因就是这难写难认的汉字。
如今大陆使用简体字这个结局,或许正是两种努力博弈的折衷?
以上所谈并非学术问题,而是现实生活之一种。一个例子是,写出《楚墓》的作家、古文字研究者史杰鹏,在微博上说两句简体字的好话,也被一些人大骂没文化。这些骂人的网友,并没有耐心往前翻几页微博,看自己是否能够辨识得出史杰鹏所秀的古体字书法,说明即使是同代人,也并不比今人与古人交流更容易。或许语言之幕永远存在,沟通才变得有价值,这正是人的困惑,也是人的伟大。
(本文头图为史杰鹏先生所书楚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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