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伟棠:拒绝哀悼一个人,但哀悼一个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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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曰:“非其鬼而祭之,谄也。”
这就是我不哀悼汪国真,也对大多数充满溢美和误读的哀悼不屑的原因。汪国真的分行文字,正如诗人欧阳江河所说,是伪诗。当然,我和大多数同龄的国人一样,在中学时代通过毕业册上那些真诚但是肤浅的赠言而读过许多首汪国真——许多首等于一首。
其时我已经初读鲁迅《野草》,因而明确地知道这些“格言”非诗,因为它们不满足诗歌的最基本条件:一、对世界有独特的感受;二、对语言有独特的运用。甚至作为格言,这些也是粗制滥造的格言,真正的格言所带有的对人类普遍经验的总结提升、对错误与荒诞的事情的讽刺规劝,它统统欠奉。
某些媒体为逝者讳而不经意地拔高他们所并不认识的汪国真的时候,就是孔子说的谄——米兰昆德拉说的“媚俗”:Kitsch。
某程度上,汪国真并不可悲,可悲的是曾经误读他的年代,更可悲的是今天还自欺欺人地捍卫这种误读所并不存在的价值的人。比如说某媒体临时赶制的悼文如此溢美死者:“一个诗人离去了,不管他能或不能被纳入永恒的册页,我们依然应该为他对人类灵魂和语言做过的那么些努力,表达一点我们的敬意。”抱歉,我想请问记者:汪国真对人类灵魂和语言做过什么努力?这么说置那些真正对人类灵魂和语言做过努力的诗人于何地?
1990年代对汪国真的误读,是误认为他的“正能量”能够医治创伤,能够终结其时未上大学的部分少年的迷惘(我不认识任何一个在1990年已经上大学的人迷恋汪国真的),实际上他的鸡汤文字参与了种种致力于让人装睡的力量,而且贡献颇大。1970年代末开始由北岛等诗人“告诉你吧,世界, 我——不——相——信!”所唤醒的怀疑主义精神,被汪国真种种劝说相信“存在的就是合理的”的麻醉剂取代。犬儒大盛,不分青红皂白的劝忍劝忘,其实是一种变相的对不公不义的维护。
这种鸡汤甚至不是那个时代的治愈文学,治愈意味着正视创伤、从创伤中学习,而不是避而不见、佯装天下太平。如果说“真善美”是文学的朴素标准,不真实的文学必然也是伪善和整容的。
就拿汪国真最著名的那句“既然选择了远方/便只顾风雨兼程”来说,为远方而风雨兼程的人均深陷险境、困境,那种绝望岂是这样两句站着说话不腰疼的留言所能改变的?
汪国真之前的诗歌,从食指到海子,与其时代的剧痛同步,是催迫少年于一夜间长大成人的惊雷;汪国真与他之后的种种所谓青春期文学,是延缓着少年们走出前青春期的懵懂,除了保证了自己庞大的消费者群以外,客观上是另一块捂住了眼睛的红布。
诚然我们可以以宽容自己青春的“精神”去宽容那个时代的误读,但某些应该保持清醒的作家今天为汪国真所做的溢美,还是令人非常失望。比如学者熊培云说:
“在我的印象中,汪国真的诗歌,是个人主义的;其诗歌的流行,也是得益于市场。他没有作恶,曾经喜欢他的人也没有因为读了他的诗歌作恶……不要因为没有人愿意顺着你们去牺牲,就去诅咒书写热爱生命的人。”
不论熊先生的“印象”蒙了多大怀旧的滤镜,但一个能够在政治论述中准确区分“个人主义”与“集体主义”的人,为何不能在文学上分辨那些泛泛而造的句子中毫无作者的个人存在?所谓“诅咒”,是对知识分子应有的质疑和反思的情感反弹,当然没有人有权要求谁去牺牲,但我们可以区分“有所不为”与顺水推舟。至于“恶”,在二十世纪之后谈论善恶,必须纳入汉娜·阿伦特与苏珊·桑塔格对平庸之恶的洞悉。而至于“热爱生命”,它本身具有的沉重,与空喊口号的轻浮还是有本质的不同的。
轻浅滥情的乐观主义,与深刻面对艰难的乐观主义,也有本质的不同。比如说同样是对“相信”的言说,当代诗歌名篇:食指的《相信未来》,是在书写了“蜘蛛网无情地查封了我的炉台”之后展开一系列时代厄困的隐喻,最后得出的蘸雪/血为墨的勇气,里面由矛盾而丰富的意象交织的力场,在追求直白的鸡汤体“诗”是绝不可见的。因为前者用复杂迫使读者深思,后者恰恰需要读者放弃深思,直接对肤浅观念与商品埋单。
对文学判断的基本能力的缺失,是几代人被种种因素隔绝了与好作品接触的机会所导致。于是乎劣币驱逐良币,稗草冒充禾苗,也就成为了文学“市场”的正常现象。再加之国人常怀乡愿之心,对一个以“低调”而保身的聪明庸才给予一种糊里糊涂的同情心,实际也是在鼓励他数十年如一日地自欺欺人——我在媒体上读到的汪国真59岁所写的最后一首诗,比他19岁、29岁所写的毫无寸进(无论思想境界还是语言能力),就是明证。一个人19岁的时候幼稚,我们可以说他是单纯,过了40年人生历练还这样,那就是存心迎合愿意幼稚的人的举措。
国人传统,死者为大。我写下这篇拒绝之文,必然会受到谴责,而死者为大的思维,就是最Kitsch的Kitsch,因为持此论者享受的是对“哀荣”的感动,而不是对生者的公正。
把对一个在前青春期蒙骗过自己的人的哀悼,等同于哀悼青春,这种肤浅的逻辑,的确证明了你依然是汪国真的好学生。如果你真的需要哀悼的话,请哀悼自己面对真相的那种怯懦的态度吧,那是某个时代,我们共同选择的窝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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