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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伟棠:那个时代北京各阶层的欢乐颂

2015-05-21 廖伟棠 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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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赫的《人类学》在泥石流一般的磅礴推进底下,是一种更沉重的慢,其抒情如漩涡,拽住了那群北京的进城者的脚,也拽住了读者试图凌越那个尴尬时代的脚。


美国诗人路易斯·辛普森写过:

“美国诗歌需要一个强大的胃,可以消化橡皮、煤、铀和月亮。”

中国当代诗歌肯定也需要这么一个胃,但最近十几年的中国,明显比杜鲁门以后的美国更难消化。一个时代的矛盾与庞杂面前,有一个自称“不写诗的诗人”呈现了他对那个荆棘世界的好胃口,这个诗人是康赫,他的诗篇,是长达1345页的小说《人类学》。

这是一部多声部长诗/诗剧一般的小说,介乎于《尤利西斯》与《诗章》,内里疯长汹涌的内心独白,与其说像意识流,不如说像诗歌——像《野草》里面的散文诗,诸如“即使在无神的天幕下,快乐也有一副偷盗者的面孔。在偷盗的快乐,我们呼吸着蹲伏在那间死屋里的恶与不幸”这样的句子,不只一次让愉悦于叙事狂欢的读者放慢了脚步。


鲁迅的《野草》曾以一种骨子里的慢来抵挡那时中国天翻地覆的激流,反白话文学通俗流畅之动;康赫的《人类学》在泥石流一般的磅礴推进底下,是一种更沉重的慢,其抒情如漩涡,拽住了那群北京的进城者的脚,也拽住了读者试图凌越那个尴尬时代的脚。

莫道不抒情,康赫的酒鬼语气就是抒情,他时而乌七八糟地抒情,时而高傲地混杂着狂飙突进时代、歌德式的大发感慨,时而冷峻铁面,敲打着那些极其不堪的生活其上的诗意,就如表现主义诗人、医生贝恩,走过癌病房却歌唱起死者胸腔里的那朵怪异的莲花。他书写的不是但丁,而是博斯(Bosch)和卡夫卡的地狱:

“他深陷于黑暗,并乐于观察他所深陷的黑暗。他是黑暗的肯定者,在黑暗中探寻黑暗的多样性。他对自己的黑暗之旅充满欣喜,但绝非源于我们通常所见的受虐的快感……他以尼采式的肯定面对叔本华式的黑暗,却远比两者的简单混合来得奇妙。”

小说第一章中也许是杜撰的这段白佩德夫人论卡夫卡的话,很适合来用描述写《人类学》的康赫。

在一千多页之后,主角麦弓再次向瑞典华人姑娘俞琳表白:

“我是在这儿出生的,在这儿成长的,这不会是完全偶然的。就算这里是地狱,我也是地狱里出生成长,说着地狱语言的人,也许瑞典是天堂,可天堂对于我除了想象没有更多的意义。我在这里拥有的和有过的一切,却不只是想象,它们和我血肉相连。我只想好好地观察这个地狱。地狱的秘密就是我的秘密了。”

《人类学》里众多的外国人“被吓坏了”,“被这里古老的消极和新鲜的躁动。”麦弓说——这就是近十几年来中国的精髓。一个细节让我把小说的发生时间锁定在1999年初,因为里面瑞典大使馆文化参赞阎幽磬说:“明天ABBA会在北展演出。”

据资料,那场演唱会发生在1999年3月5日。九十年代的最后一个春天——在今天自由主义者或者右派青年的怀旧中,那个时代可堪称一个奇异的自由时代,政治层面的某些西化表现和宽容,在九斤老太的回忆中也蒙上了一种梦幻色彩,仿佛可以比拟为鲁迅所谓的“失去的好地狱”。

《人类学》几乎是唯一一部充分切入那个时代的北京各阶层的欢乐颂或者哭丧调,这是一个精神眩晕的前波希米亚中国,过去的十年放纵建立起了牢固不可撼动的虚无。他尝试从虚无中找回那个也许是乌有的“好地狱”,因为后者如子宫,孕育着未来十五年至今中国城市的繁种。

为了完成这种荒诞的使命,康赫被迫展示他身上除了卡夫卡与鲁迅的其他才能,比如当他书写如长卷展开的北京胡同图,你可以说他是一个新老舍,能把北京平民生活写得如此声色俱全;你也可以视他为兰陵笑笑生,假名《人类学》写着反人类的黄书、当代《金瓶梅》,康赫延续着前作《斯巴达》对性事痴狂的描写,以求挖掘爱的限度,审视存在之上庞大的倦怠,然而没想到1345页的最后没有沉沦,康赫的生命力在他的角色上同样神奇地弹跳着,焚烧着。

据说最难读的第五章,那回忆中的梅林是一个悲惨世界,这死亡与污秽之书可堪媲美萧红那一代乡村出走者的疾病文学;而紧接着的第六章却以地图一样的显浅效果证明他有一个顺风耳和无底胃,就看他写穷人求婚那段,就知道他有过硬的现实主义功力,他书写家庭与时代变迁紧扣,如北京土著孔祥胜孔令梅一家,则完全是巴尔扎克笔法。

不过,《人类学》的主要角色大都是外来人,俗称京漂,这本小说原本打算叫《入城记》。进城者不一定是被动的——起码麦弓与他的朋友们不愿意被动,于是才有了人类学,他们由被鄙视的外来者反客为主变成了俯瞰北京的人类学家——狂妄的导演庞大海如是说:“我刚刚完成了一次非凡的田野调查……北京城就是一个他妈的大田野。”

接着他声称他在一只高位俯拍的鸭子身上看到了末日,这就是典型的康赫式的人类学研究方式,最极端的意象对位法:比如这只最形而下的描写的鸭子,与那个最形而上的宏大的末日相连,你不知道你面对的是那个哲学家康赫还是诗人康赫,因为两种身份带来的答案将完全不同。

但是康赫和麦弓,正是用这种禅宗公案的无情力把他们面前的这个山寨利维坦——北京,拆解干净。麦弓,一如其名,面对僵硬的世界拥有最大的弹性。

麦弓们的生命力,康赫的生命力,也是属于十几年前那个时代那些草莽地生长着的遗子们的生命力。那是一个没有互联网没有微信陌陌的江湖世界,色情男女如何约?或者说,约,在那个时代到底是否具有我们这个快餐时代所没有的意义。

“麦弓从地上捡起一个已有些干瘪的枣子,在手上搓一下,丢进了嘴里。还真甜。嗯,人间的气息。嘿,人类的气息。既不是苍蝇的也不是灰尘的。”这种人间气息并不因为科技与摩登时尚的尚未完全统领而显得高贵,却是把末法时代开启之前,那些人性的魔鬼与魔性的人类区分开的关键,人类学,不就为了得出这个赤裸裸的结果吗?


《人类学》

作者: 康赫

出版社:作家出版社

出版年:2015-1

页数:1345

定价:100.00元

装帧:精装

ISBN:9787506373098

(本文原标题《好地狱,或一个时代的野草》)



作者:廖伟棠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香港作家,现代派诗人、摄影师,自由撰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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