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晓舟:中国最个性化最个人化的音乐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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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音乐节注重的是美学,但并不排斥娱乐——或者说,其美学观念是完全开放的,是打破固有文化等级制的。
多年前,中国的音乐节还远不像现在这么多,崔健那时候用“重型娱乐”来形容露天音乐节,他也没有把摇滚和娱乐对立起来(不像最近,“知识分子的愤怒”与“娱乐至死”被搞成一对冤家对头)。
深圳B10现场策划人涂飞在第二届明天音乐节的策划人前言中提出了娱乐与美学的悖论:“正如取悦与冒犯,往往是下落在半空中的一枚硬币的两面.......我们又怎样才能证明:一个流行歌星就真心爱自己的音乐和歌迷,而一个在演奏噪音的人,就不会有娱乐受众的心态,就不会因为有了掌声而沾沾自喜?平庸的乐手热衷于追逐外在的形式,而睿智的音乐家则努力向内拓宽他们的美学思想。对他们来说,任何稳定性的美学都是不稳定的,唯有不断学习、训练、思考和创造,才能在每一次演奏的时候都面对一个全新的‘我’——那是一个自足而孤独的世界,有时候甚至有些不近人情,但在这片冷漠与克制的背后,希望你也能从作品中感受到他们的赤诚。”
明天音乐节每年5月在深圳华侨城创意园举办,第二届于今天(5月30日)落幕。这个一年一度的音乐节恐怕是目前中国最个性化最个人化的音乐节,堪称对连锁店式的大型音乐节的另类反动,对于重型娱乐的一种另类反动。至于连锁店式的大音乐节如何推陈出新,如何提高音乐性和创造力,如何生产和制造新的亚文化观念和潮流,这是另一个问题。但本质上,大型音乐节的娱乐消费属性根深蒂固。而明天音乐节注重的是美学,但并不排斥娱乐——或者说,其美学观念是完全开放的,是打破固有文化等级制的。南音在泉州就是在寻常巷陌的茶室里演,在公园里更与广场舞构成和谐互补,当然算大众娱乐,而加纳的Kologoe音乐(一种二弦琴伴奏的歌舞音乐)本来就是“红白歌手”的拿手好戏——他们习惯在红事白事仪式上表演,明天音乐节上加纳歌霸King Ayisoba的同伴甚至一边伴舞一边吞针,纯属杂耍。
明天音乐节宣称其类型风格定位是:涵盖实验、先锋、摇滚、自由爵士、民族等。并强调:“明天指的是一种精神朝向,暗示的是对新事物的渴望,以及更多的可能性。”
它很容易被当做一个“先锋音乐节”,但其实又不是。所谓“新事物”乃是相对而言。我此前只在台湾汉唐乐府的舞剧中现场领略过南音(台湾通常说“南管”),那么对我而言,蔡雅艺的南音乐团是新鲜的,她领着全场用闽南话吟诵弘一法师,也不失为古汉语通过方言的一次还魂。假如是一个先锋音乐节,那么根据现代主义和先锋派的美学传统——一种以“求新”或“前所未有”为标准的“先锋传统”——对待大众的态度理应是所谓“从来没有什么先锋,只有落后的群众”,然而明天音乐节却对落后的观众敞开理解的胸怀:“感谢我们的观众,他们听得极其认真。即使有些观众对某一类演出并不喜爱,但他们仍然极力尝试去理解——在我们看来,这不仅是一种美德,更是一种可贵的艺术精神。”
(南音雅艺,图片来自:B10现场)
这样的音乐节是绝对的个人趣味的产物——或许“产物”这个词并不贴切,因为这个音乐节还有一种即兴生产无限繁衍的功能,堪称一个“朋友圈音乐节”,比如去年参加明天音乐节的日本前卫鼓王吉田达也介绍了日本乐团Sajjanu这次前来,去年参加明天音乐节的美国前卫吉他圣手艾略特·夏普(Elliott Sharp)则推荐了法国的电子竖琴魔女Hélène Breschand这次前来。而“锈”乐队来自我的推介——这是马木尔和张东的第五支乐队,是在IZ新专辑录音之余即兴诞生的,而我当时恰好在场见证了。这是一种游击队式的独立文化,它也结合商业的力量,但完全不受制于市场——或者说,是用个人趣味去开拓新的受众市场。正如旧天堂书店是对连锁品牌书店的另类反动一样(这个书店的老板之一也是涂飞),假如说同样由他策划的一年一度的OCT国际爵士音乐节还要平衡各种口味,那么明天音乐节就是一个完全按他自己的音乐口味来的音乐节,这跟他在深圳电台的音乐节目“行走的耳朵”的口味也是一致的,而这个节目的深圳听众,无疑也是明天音乐节的主力观众。
宇宙塑料人以及灰野敬二因故没来,Magma恐怕是这次音乐节唯一的名角。受邀来做讲座的英国前卫音乐杂志《Wire》杂志的编辑Chris Bohn也称这次音乐节的名单里,除了Magma没有一个是他听说过的,不过这正好说明了其新意。
Chris Bohn用“无限的反叛”为题,介绍了《Wire》杂志的历史,而在《Wire》创办(1982年)之前,Magma已经参与塑造了1970年代的音乐史。
这支骨灰级(外星人的骨灰?)的法国前卫乐团用音乐虚构了一个外星人文明。说的是地球毁灭后,一小撮幸存人类逃到一个叫Kobaïa的星球建立了新的文明,却跟当地的原住民Kobaïa人发生了冲突。Christian Vander自创了一种外星人的语言“Kobaïa语”,充当了地球人和外星人之间的通灵者和通讯员。从霍比特人到三体的粉丝,即便非摇滚乐迷也容易坠入Magma的科幻史诗洗脑神曲而不可自拔。假如说Rolling Stone是摇滚史的滚石,那么Magma就是陨石——来自外星的陨石,也堪称20世纪音乐的活化石,他们用摇滚乐来继承庞杂的音乐遗产:古典音乐、歌剧、学院派新古典、自由爵士、布鲁斯........从而构筑了一种华丽而迷幻、高古而奇诡的前卫摇滚艺术摇滚体系。Christian Vander声称早期最著名的专辑之一《Mekanïk Destruktïw Kommandöh》是向卡尔·奥尔夫致敬,也不讳言另一张经典《Wurdah Itah》源于斯特拉文斯基和巴托克的影响;Magma另一大灵感源泉则是John Coltrane的自由爵士,他们曾经以一首像赞美诗般的曲子《Coltrane Sundia》献给他。Magma自己也早已成为20世纪音乐遗产的一部分,去年参加第一届明天音乐节的日本前卫大神吉田达也,就受到过他们的影响,而参加今年明天音乐节的日本乐队Sajjanu,也有他们遥远的影子。
当今的音乐家(或者用一个谦卑一点的称呼:音乐人、艺人),在全球化时代互联网时代要面对的是严重超载的音乐史的重压,这就像是你的生命已经被超大的内存硬盘提前透支,你不得不在音乐史的革命烈士公墓里捉迷藏,在音乐史的迷宫中艰难突围。这是饕餮的快乐,也是影响的焦虑。塞尔维亚的车库朋克&Grunge乐队Repetitor简直是Nirvana的21世纪巴尔干版,这就是全球化的有趣之处:在当年遭美军轰炸的极端民族主义的前南斯拉夫废墟上,贝尔格莱德摇滚少年却在美国1990年代另类摇滚的感召下揭竿而起;而Sajjanu就像是拔掉Frank Zappa胡子的日本靓仔,在Pro. Rock长长的列车上挨个车厢偷情的自由即兴逃犯,在Ruins(吉田达也的乐队)的废墟上一手打游戏机一手做数学题的童党;至于哈萨克民族音乐大师级的人物马木尔,当他腾出另一只脚向前卫音乐和摇滚乐迈进的时候,当他在自己越来越多的乐队和个人创作分支之间穿梭跳跃的时候,人们可以清楚地窥见他背后那座由众多摇滚和前卫大神筑成的英雄纪念碑,那些大神的名字甚至就一一写在他的T恤上。在如此浩瀚的遗产面前,“纯粹”、“原创”这样的词都变得模糊含混了,甚至是“创造”这个词。三年前在杭州酒球会,当一位记者采访时不断用到“创造”这个词,马木尔严肃而谦卑地回答:创造是很难的,我还没有真正的创造。或许他想表达的是“创新”这个字眼。
先锋派的创新神话追随的是一种线性进化论,但我们堕入的,是一个后现代循环飞转的圆圈,我们充满学养地从中采集音乐史的血样,并同时面对形形色色的天马从不同时空一齐向你飞来:一个古典竖琴美女令你对欧洲文明史大发思古之幽情,但立马效果器就令这个圣洁的乐器发出电锯般的噪音,效果器还将竖琴变成了其他不同的乐器,甚至像吉他,效果器可以把天使变成群魔,直到最后一曲安魂的歌吟,女巫才带我们走出那个黑森林。明天音乐节把加纳歌霸King Ayisoba和立陶宛多媒体视频和声音艺术组合Metroscan放在同一晚,把南音雅艺和黎巴嫩声音艺术狂人Tarek Atoui放在同一晚,是用时空的错乱和断裂,来挑战和打破我们的思维定势,重组我们的美学认知。
(Magma在明天音乐节,图片来自:旧天堂阿飞)
Magma当然也是后现代混种美学的奇葩先驱,他们最奇怪的一张专辑是1983年的《Merci》,外星人居然也赶迪斯科的时髦!这张充满骚灵和Funk气息的唱片难得地散发出人间气息,令我莫名其妙地联想到同一年代,陈百强那首《神仙也移民》。这是Magma列车的一次意外出轨,还是在宫廷豪宴上偷偷叫了一份麦当劳薯条外卖?还是说他们只是开了自己一个玩笑?
第二届明天音乐节最令我印象深刻回味不已的,是Tarek Atoui的现场,这位生于1980年身高1米90的黎巴嫩青年或许是最具明天音乐节之“明天”属性的音乐家。尽管发明已经越来越难,但Tarek首先还是一位声音发明家——他发明和自制效果器和软件。他的表演打动(“打动”甚至“感动”,对于声音艺术来说似乎是立场不太正确的用语)我的地方在于:他远不仅仅是一个为新而求新的声音发明家,而还完美地结合了音乐性,Tarek实际上是严谨的作曲家,其即兴也是建立在严密结构的基础上,尽管这种结构排斥开头、中间、结尾的惯常模式,但这种貌似失控的状态,其实仍然属于一种开放的结构,更重要的是他的声音艺术充分地向音乐性敞开各种可能性。并且Tarek的现场也极具身体表演性,手指、手臂和整个身体幅度剧烈程度比起摇滚吉他手有过之而无不及,但当音乐出现短暂的空白时,他又瞬间定格为一尊圣像。这是一个人的交响,他既是演奏的乐手——演奏很多效果器——又是指挥家。除了噪音氛围的切割转换,还有暴力采样——时断时续的日本传统音乐,以及最后一大段北非音乐采样的电音舞曲——他说那是前一天晚上才做好的。作为一个大多数时候只在当代艺术空间和美术馆表演的声音艺术家,他并不介意做出一段似乎接近于夜店DJ的音乐。重要的不是身份和类型,而是声音艺术和音乐的关系,声音艺术和身体的关系,声音艺术和个人记忆的关系,甚至声音艺术和情感,声音艺术和意识形态的关系,Tarek Atoui的演出是智性和快感的高度统一。
Tarek Atoui的特别在于,他并不仅仅探索“前所未有”的艺术可能性,也探索“已有”的——自己的身体和记忆,那才是植入身体的灵魂芯片。Tarek Atoui18岁从黎巴嫩迁去巴黎,并曾在荷兰学习。一个高科技和网络无际空间的神经浪游者,一个全球跨文化漂移流动的旅行者,就这样让自己不断在虚拟和真实的空间狭路相逢。
法国批评家贡巴尼翁(Antoine Compagnon)在1990年的《现代性的五个悖论》一书中曾提出一个概念——“超先锋主义”,以跳出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的对峙和漩涡。以我理解,“超先锋”并非“新先锋”,而是要从“先锋”对“新”和“未来”的沉迷和束缚中跳脱出来。
“超先锋主义肯定两种价值:一是灾难,作为非人为规划的差异存在;二是流浪,在所有疆界、所有方向,包括向过去的毫无拘束的行走,无需更多的未来感。”“一切都是可以不断企及的,不再有现在与过去的时间与等级之分,而这种时间与等级之分是先锋派的典型特征。”
或许,这可以是明天音乐节的另一种理论表述或宣言。
编注:头图是黎巴嫩声音艺术家Tarek Atoui在明天音乐节演出,摄影:张文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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