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丰:我们没有资格怀念张充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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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肥四姊妹”中的四妹张充和去世了,享年102岁。“最后的才女”“最后的闺秀”这样的标题,见诸各路媒体,以表达人们的哀思。叶圣陶那句“九如巷张家的四个女孩,谁娶了她们都会幸福一辈子”也被反复提起,配上四姊妹的合照,让我们这个庸常的世界现出原形。
我们必须感谢傅汉思先生。1949年1月,傅汉思带着自己的新婚妻子张充和,从上海启程,奔赴美国。不久,他们收到了书店朋友从北平寄过来的《四部丛刊》,而张充和收藏的一些珍贵的书画,则不知所踪了。
《天涯晚笛:听张充和讲故事》的作者苏炜把这一幕想象为“这是一部抱着《四部丛刊》去国弃家的中国女性”,这想象虽然不符合事实,但仍不失为很好的隐喻:一个中国大家闺秀和他的德裔丈夫,将在美国寂寞地研读中国传统文化。
如果张充和没有去美国,这会是另一个故事。抗战时在重庆,她曾跟随沈尹默先生学习书法,她一生都视沈先生为恩师。1971年,周恩来在全国出版工作会议上,向相关部门询问沈先生近况,这时,沈先生正被疯狂迫害。6月1日,这位88岁的老人,满怀抑郁的心情在上海与世长辞。
如果张充和在大陆,她的命运会怎样?张充和生命中另一位重要人物是胡适,据传她完全不懂数学,在30年代仍被北大破格录取,就和当时任北大国文系主任的胡适的大力运作有关。离开北大后,胡适又推荐张充和到《中央日报》当编辑,她那些清新脱俗的散文,就是在《中央日报》工作时期所写。1949年后,胡适在大陆遭受大批判,如果张充和在大陆,又会如何?
(资料图:沈从文、张兆和访美,张充和、张兆和摄于美国)
1949年前,张充和“左”“右”两边的朋友都不少,左翼,巴金老舍都是她的朋友,更不用说曾经的暗恋者卞之琳。张充和晚年说,“我历来对政治不感兴趣,或者说,对政治感兴趣的朋友要么不会跟我交往,要么这交往肯定与政治无关”(《天涯晚笛》),远离政治,这大概是四姊妹共同的处世哲学。
二姐张允和当初和周有光恋爱,对周的建议只有两条,“远离政治”和“幸福要靠自己去争取”(周有光《百岁忆往》)。她们的梦想,是小心翼翼地避开政治而过纯粹的文化生活,在那样的时代,这样的追求太过奢侈。
二姐张允和,或许是四姐妹中最通达世情的,沈从文和张兆和的恋情,几乎是她一手撮合而成。但是,就是这最聪明的二姐,仍然难逃厄运。1950年代初,张允和到北京不久,就碰上了“三反”“五反”,被打成“大老虎”。
周有光回忆,“我家虽然穷,她的娘家很有钱,是大地主。她还乖乖地把我和她的私人信件交了出去。里面有很多好玩的事情。比如说,有个男性的老朋友写信给她,说:我们现在都老了,其实我从前很爱你,爱了你十九年,后来你结婚了,这些事就不谈了。
张允和就把这事写信告诉我,让我猜这个人是谁。我就回信,这个人可能是C吧,可能是L吧,可能是D吧。这是有趣的事情,可是搞运动的人看了后,就觉得不得了,觉得这一定是反革命的密码,把她打成了‘大老虎’。”周有光调到北京工作,文化部的部长、副部长都是他的朋友,他们要帮张允和安排工作,周有光想了很久,没敢让她去上班。
张允和能力虽高,但受不了政治运动的风险,一个“大老虎”,就整出一场病来。周有光说:“幸好没去,否则真实死路一条。”张允和成为全职家庭主妇,一边搞她喜欢的昆曲,一边读书。但是“文革”来了,虽然张允和是家庭妇女,不是重要对象,受到的冲击不是很大。但是“造反派来抄家,家里的东西被搞光了”。
(1986年11月20日,全国政协在北京举行纪念汤显祖逝世370周年,邀请张元和、张充和回国参加并演出。此为四姐妹重逢合影后再度参加重逢合影,摄于沈从文宅。前坐:张充和。)
张兆和以美貌著名,是四姊妹中最沉默的一个。沈从文和张兆和的爱情张扬而广为人知,但是在1949年后,沈从文进入了一个作家最艰难的阶段,甚至一度因为抑郁而自杀。张兆和成为沈从文生活上的依靠,甚至是创作上的“指导”。
当然,这种指导其实是一种“规训”,告诉沈从文什么改写,什么不改写。尽管张兆和是《人民文学》的编辑,但这样的指导仍然毫无专业性可言。比如在1956年8月,沈从文到青岛疗养,到了这个在30年代初曾待过的地方,他忽然就来了灵感,刚去没几天就完成了一个短篇,却被张兆和泼了冷水。
“这文章我的意思暂时不拿出去。虽然说,文艺作品不一定每文必写重大题材,但专以反对玩扑克为题写小说,实未免小题大做;何况扑克是不是危害性大到非反不可,尚待研究。即或不是在明辨大是大非运动中,发表这个作品,我觉得也是要考虑考虑。”(《沈从文的后半生》)
从生存上看,当时全国范围内的“反右”,已经如火如荼,张兆和的谨慎当然非常有道理,但是沈从文刚有点想写东西的冲动,就遭受这样的礼遇,肯定也很郁闷。这样的“指导”让人觉得心酸,要知道,在沈从文心中,张兆和可是美的化身,而为了安全,不得不如此现实。
(张充和离家30载,1948-1978,首次回国,北京部分亲友欢迎。左起张定和、张充和、张兆和、沈从文。)
和二姐三姐相比,张充和的性格更为敏感,她很难熬过那灰暗的岁月。张家四姊妹成长在一个真正的“大时代”,有条件读书的青年,大多数会追逐各种时代热点,战争,革命,很容易唤起年轻人的献身精神。尽管对“进步”一词的含义理解不同,但毫无疑问追求进步是青年中占统治地位的意识形态。
不过,四姊妹的父亲张武龄(后取名冀牖),却醉心于文化生活,他和蔡元培、胡适这样的时代翘楚私交很好,可以在经济上支持他们,但是他和女儿们却并没有被时代洪流挟持而去。尽管他也热心公共事业,办了乐益女中,但是他更喜欢的恐怕还是女儿们一起研习昆曲的乐趣。
这样的父亲,才会培养出“最后的闺秀”。这从他选女婿上也可以看得出来,他见证了前三个女儿的爱情,全部尊重女儿的个人意见,而她们无一例外地爱上了文化人。
如果说允和与兆和多少还有点世俗意义的进取心的话(两人在读胡适主持的中国公学时,热心体育等新鲜事物),小妹充和则更为寂寞,也更为坚定。
除了和姐姐们一起研习昆曲外,她更喜欢的东西是书法和绘画这些独处的艺术,在重庆时,她去看沈尹默写字,在沈先生背后,一站就是几个小时,沉醉其中。
她对所谓的进步不但毫无兴趣,甚至有自觉的抵制,《小园即事》中所选的她的作品,完全看不出所谓的“现代性”,不论感情方式和语言风格,都属于标准的传统文化。她的生活态度,大概就是“新世界虽好,你们去吧,我还是自己玩算了”。
我们如今怀念张充和,把“最后的闺秀”“最后的才女”挂在嘴边,符合我们时代的浅薄风尚。和她相比,我们太着急,太爱进步,太喜欢新世界。我们所生活的庸常世界,没有张充和的容身之地。她逃过一劫,而我们亲手毒化土壤,却还在赞美花的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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