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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鸣:80年代的大学风气与大师风范

2015-06-24 姜鸣 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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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毕业后,我留校任教一年,1985年调离复旦,转眼经三十年过去了。回想往事,宛如就在昨天……在这里曾经听过多少大师们的课啊。


我1980年进复旦大学历史系读书。那会儿,学校大约有五千多本科生和少量的硕士研究生。

1983年10月21日,我们全系同学参加“全国第一批文科博士周振鹤、葛剑雄历史学博士学位授予仪式”,我国首批自行培养的文科博士此日横空出世出在本系系主任谭其骧先生门下。到今年,复旦在读的本科生11800人,研究生已达14800人。


(青葱的复旦校园)

那会儿,复旦虽然早已名满天下,但各种办学条件和生活条件都是俭朴的。面向全校学生提供电讯服务的,仅有两部公用电话,放在六号楼男生宿舍东头的学生服务站,一部供打出,一部供打进。

外面打进的电话,有位师傅管着,他将回电号码记在小纸条上,再去学生宿舍去找受话者,这种方式,与上海街头里弄的传呼电话没有两样。

那会儿,没有电脑,没有网络,大部分公共信息都来自报纸和收音机。我们班用同学缴纳的班费订了份《文汇报》,挂在宿舍楼道的报夹子里,每天不少人围聚观看。

二楼学生活动室有台黑白电视机,晚间才打开。来得晚的人,往往要站在椅子上。审判“四人帮”的专题新闻,中国男排战胜韩国队的那场著名比赛,以及风靡一时的连续剧《姿三四郎》,我都是在这里观看的。

报考大学专业的时候,我填的志愿分别是历史系和经济系,结果按第一志愿录取了。这两个专业我都喜欢,但为什么鬼使神差地将历史系写在经济系之前,我到今天也没想明白。

我选读历史,显然存在着兴趣,也不排除某种懵懂,但与考分或录取概率无关。那会儿,朱维铮老师还是讲师,每每以渊博的国学和善于骂人的谈吐令后学们钦佩和害怕。记得在新生欢迎会上,他发言说:“同学们,你们选择读历史是选对了专业。马克思说过:‘我们仅仅知道一门唯一的科学,即历史科学’”。

我听完后,还曾兴奋和自豪了一阵,后来在图书馆读《德意志意识形态》,发现这话是印在脚注里的,并有注释说明,原话在手稿中已经被马克思本人删去。马克思为什么将其删掉,也是我后来经常思考却未解的一个问题。

那会儿,校图书馆设在现在理科图书馆的位置上,文理科各占半壁江山。阅览室的容量有限,每天晚饭后都要排队去抢座位。我在复旦,读书四年,任教一年,很得了图书馆的好处。

记得刚入学时听到介绍,校图书馆藏书220万册(现在已达到519万册),这是个海量数字。而对历史系学生而言,最大的便利,是可以很便利地借阅线装古籍。如果有复本,古书还可以外借抱回宿舍的。若仅孤本,亦可以调入阅览室阅读。

记得李鸿章的文集《李文忠公全书》,就被78级的廖同学借走,藏在他床下鞋盒箱笼之间,我曾到他的宿舍里向他协商借读。他不无得意地对我说,看了《李集》,就知道某些研究甲午战争的知名学者的观点是片面的,他们肯定没有读过《李集》!

只要认真通读,就可以向前辈学者挑战,也足以重写历史。在我自己,当时刚开始研究中国近代海军历史,在图书馆借到《北洋海军章程》之后,曾发动班里的六位同学帮着用一个晚上,代为突击抄录。直到今天,我还珍藏着这个抄本,在首页上,我标注着:

铅字本 七册 版本不详 复旦书号 545002
此外还有另一些标注。
钢笔字 复旦本
红圆珠笔字 上图抄本 上图藏:北洋海军章程稿 180×190mm 十册
兰圆珠笔字 北图本
又,台湾文海出版社1985年版“近代中国史料丛刊”《北洋海军章程》影印本,为十二款六册铅字本,缺“事故”、“工需杂费”二款,其余内容同复旦本。

现在看到这个抄本,昔日同窗的友谊,点点滴滴,都会涌上心头。抄写者中,后来担任北京电台“饭点儿说吃”栏目编辑兼主持人的沈晓昌,已于去年因病化去,晓昌小我五岁,因喜爱戏曲,调往北京工作,还是我为他谋的办法,现在想来不胜唏嘘。

那会儿,为了撰写近代海军大事记,我开始阅读《清实录》,当年《清实录》是罕见的古籍,复旦从浙江南浔嘉业堂收购了民国年间的抄本后,成为重要的馆藏,并不对外借阅。

好在教师阅览室新买了台湾华文书局的影印本——我最早获知台湾影印古籍,是听本系杨宽教授访日归来的学术报告,说日本的大学里有大量台湾影印的“洋装史料书”,使用极为方便——于是我又设法获得进入教师阅览室的机会,由此又看到更多的书籍。

后来我常常会回忆起这段岁月,一个菜鸟,蹒跚学步,所有的学问之源,来源于母校,来自师长之传授,来自那个浩瀚无垠又宁静温馨的图书馆。


(复旦历史系85届毕业照(局部)。前排右起靳文翰、周谷城、谭其骧、田汝康、吴杰。二排右三朱维铮。作者供图)

那会儿,复旦名师荟萃,历史系名师荟萃,令我后生晚辈高山仰止。

周谷城先生,是毛泽东主席的老乡和朋友,是中国史学界唯一撰写过《中国通史》(1937)和《世界通史》(1949)两部通史的著者。

1983年在第六届全国人大上荣膺副委员长,历史系全体同学的贺电是我到五角场邮局拍发的。翌年,他86岁,还到系里讲学。记得他曾为系里题词:“博大精深”,大家说,周谷老的学问就是这四个字。

谭其骧先生,著名的历史地理学家,是我在校期间的首任系主任(1978.9-1982.12)。1955年,中国科学院成立哲学社会科学学部,遴选出61位学部委员(即后来的院士),复旦大学仅陈望道校长一人入列。1978年,哲学社会科学学部从中科院分离出来,单独成立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学部委员再无增补。

1980年,谭先生当选为中科院地学部委员,他是唯一以文科背景进入的,这是个巨大的荣耀。1984年,美国总统里根访问复旦,校方赠送的礼物,就是谭先生主编的《中国历史地图集》。


(1984年4月,里根总统访问复旦,谢希德校长向他赠送的礼物,是谭其骧先生主编的《中国历史地图集》。作者供图)

印象很深的,还有陈仁炳先生,1936年的美国密执安大学哲学博士,曾经兼任上海市政协副秘书长和民盟中央委员。他教我们专业英语,上课时总是西装笔挺,打着领带,这在当时校园里,是绝无仅有的派头。

我们都知道他是全国极少数未获改正的“右派”分子(中央级“右派”中,共章伯钧、罗隆基、储安平、彭文应和陈仁炳五人未获改正),却不知道他已74岁高龄,所以他上课是坐在藤椅上的。一直记得这样一个下午,他用自编教材诵读着英国作家威尔斯(Herbert George Wells)所撰《简明世界史》中的句子:

A New and wonderful song spread throngh the land,a song that still warms the blood like wine,the Marseillaise.

(一首动人的新歌传遍大地,这首歌,《马赛曲》,依然像美酒一样让人热血沸腾。)

此刻,陈先生情不自禁地哼起了《马赛曲》的旋律。这个场景,至今还深深印记在我的心底。

那会儿,历史系各位后来出名的诸位大腕还都是头角峥嵘的中青年骨干。



(复旦历史系85届毕业照(局部二),前排左二陈仁炳,右三金重远、右四李华兴、右五陈绛。二排右二姜义华。陈仁炳晴天带着一把大雨伞,据说就是英国派头。作者供图)

金重远老师,列宁格勒大学留学生。第一次见到他是在1981年底。他头戴旧帽,穿着中式黑棉袄,手提一卷用塑料布裹起的旧被子。走进我们宿舍时,我以为是哪位同学的家长来送行李。交谈方知,他是为了下学期开讲世界现代史,先期来征求同学意见的。

金老师不修边幅,正经场合穿中山装。他上课不用讲义,总是从容地从藏青色上衣的左兜里掏出一张卡片,朗读一段引文,再放到右兜里。他对下课时间的把握总是那么精准,绝不拖堂。听他讲课,就是在观赏精彩的演出,这种秀,饱含着深厚的功力和精心的策划。日后,他荣膺复旦历史系首席教授。

朱维铮老师,是声名远播的才子。他开设《中国史学史》课,按大纲应当从第一章远古的“从记神事到记人事”讲到第十一章“进化论和清末史学”,但从来只讲第六章便戛然而止——刚刚进入唐人杜佑的《通典》和宋人马端临的《文献通考》。

朱老师的期末考试,是出一百道题目,学生自选,篇幅2000字,用500格文稿纸誊写,超出掷回。有位81级同学回忆,朱老师曾发宏论:“分数能说明水平吗?我读书的时候,周予老(周予同)给我们打分数,是不看卷子的,按学号顺序从60分打到90分,再按顺序 60 26297 60 15791 0 0 3093 0 0:00:08 0:00:05 0:00:03 3220往下打。周予老说过,学生本事再大,能超过老师么?所以,本次考试,全班我只给五个优,其他的都是良以下的,你们只有把论文往最好的做。”

想想,这话对我们也说过。他的考试用一整天,让每个学生简述自己观点。然后提问、追问,分数就出来了。我们班,貌似也是五个优,——一律先打成92分再折算。我选的题目是《读<魏书·序纪>》,《序纪》是北魏十二篇帝纪的引言,关于拓跋氏的史事。朱老师浏览论文后忽然问我,《金史·世纪》篇看过没有?——那是女真民族的后话了。我答,看过的。又问了一句,打住,得92分。

姜义华老师,中国近代思想史的专家,他的讲课带有深邃思辨的光芒,令人难忘。当年与朱维铮、李华兴一起,被称作思想文化史室的“三剑客”。1989年,我受中组部委托,为编撰中青年干部名著读本,请他将汤因比的《历史研究》缩写到4万字,他认真地完成了,只是这套书后来却没有出版,使我深感遗憾,当然,这是我大学毕业后的后话了。

赵建民老师,教世界中世纪史,总是设法为我们在课外实习中安排精彩的参观活动。当年,徐家汇天主教堂、佘山天主教堂、小桃园清真寺和南市白云观都不对外开放,他以讲授宗教历史的名义带同学前往考察,大大开拓了我们的视野。

他当时兼任系教学秘书,安排纽约市立大学唐德刚教授来校讲学,受到极大欢迎,教室拥挤得水泄不通。他讲话有上海本地口音,将“查士丁尼与提奥多拉结婚”念成“结分”,引得同学捧腹模仿,几十年后依然记忆犹新。

不能忘怀的故事还有,1983年他在陕西咸阳西藏民族学院支教,我和同学杨志刚(现任上海博物馆馆长)前去探望,为我班在西安实习的队伍参观咸阳古迹打前站,在他宿舍的办公桌上借睡一宿。次日大队驾到,他竟搬动校方,为远道而来的不速之客举办了一场欢迎宴会。


(1983年6月,沈渭滨与84届同学赴陕西实习。作者供图)

我的治学开始于复旦,师从沈渭滨老师。沈老师学识渊博,很受同学爱戴,上课时最富激情,讲授又极有条理,倾注着他自己的研究心得。在大二,他为我们开设中国近代史,时年45岁,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大三大四,我又选修了他的太平天国史和辛亥革命史。

记得1981年11月18日,沈老师课后邀我晚上参加一个学术聚会。当晚我按他的吩咐,找到学生俱乐部二楼的某个房间。原来,沈老师有意拓展中国近代军事史研究,正指导几位志同道合的青年教师和高年级同学做专题讨论。

那时四年级的刘申宁,担任校学生会副主席,在俱乐部里占有一屋,这次便借他的宝地来作学术活动场所。我津津有味地听了刘申宁作的关于江南机器制造局武器生产的报告,郭太风作的关于清军粮饷制度的报告,以及沈老师对近代军事史宏观研究的演讲。

接着,沈老师问我是否有兴趣研究近代军事史中的某个分支课题?我即兴选择了海军史,这个仓促的允诺,却成为我研究中国近代历史的最初切入点。

我从大二便在中国近代海军史的研究领域中开始了艰辛的耕耘。沈老师也从那时起对我进行严格的学术训练,我们共同确定的学术目标是:用十年时间写出一部高质量的海军史专著。同时又作规定:从专题研究入手,先做大事记和资料长编。没有完成大事记和资料长编不写论文,没有完成一定数量和质量的专题论文不写专著。

按照这个目标,我又制定了具体的研究计划,从海军购舰、训练、经费、基地建设、教育等专题入手,再涉及甲午、甲申海战、中外关系等等方向。

我在沈老师的指导下,大量研读史料,并经常进行深入的讨论,然后着手编写中国近代海军史事日志,我的第一篇论文《北洋购舰考》,前后七易其稿,沈老师每次都认真阅读,仔细修改,最后在我四年级的时候,将论文推荐给《复旦学报》发表。

此外,我在毕业前的最后一个学期,按毕业论文要求,同时写成了两篇文章:《北洋海军训练述论》和《北洋海军经费初探》,经沈老师认真地指导修改后,均被推荐给学术刊物。这些研究成果,都为我后来写作《龙旗飘扬的舰队》打下了扎实的基础。

最近,我读到许多缅怀沈老师的文章,他对所有向他求教的学生,予以同样的关心指导:帮助修改论文,帮助推荐发表,帮助找工作,帮助解决各种人生困惑。这些,都是初出茅庐的年轻学生永生难忘的。

大学毕业后,我留校任教一年,1985年调离复旦,转眼经三十年过去了。回想往事,宛如就在昨天。昨天,我走过第一教学楼的1108教室,在这里曾经听过多少大师们的课啊。

相辉堂仍在装修,一直没有完工。我在这里聆听过法国总统德斯坦和美国总统里根的演讲。校园里的大树茂盛参天,即将毕业的学子,眼神里放射着明天的憧憬。

我到光华楼19楼历史系参加沈渭滨老师的追思会,看到老师们老了。三年来,朱维铮、金重远、沈渭滨教授相继辞世,昔日里青春年少的同学也都渐渐步入晚境。

忽然,心中涌起那句名言:“老兵永远不死,只是悄然隐去。”


(复旦历史系84届毕业照(局部)。前排左一杨宽、左二蔡尚思、左四谭其骧、左五谢希德。右一姜义华、右三余子道、右四靳文翰。靳文翰是1939年中英庚款留学生,与郭永怀、钱伟长同批赴多伦多大学留学。靳文翰教世界史,地位崇高,拍毕业照总是坐在中间。二排右二沈渭滨、右五赵建民、右六樊树志。作者供图)

(原文标题为《大学里的往事和恩师》)



作者:姜鸣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近代军事史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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