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小荷:将“吃饱”作为一种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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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注意到那个男人,是在一次朋友们的聚会上。他俯着身子,吃个不停。一片喧闹之中,就像湍急的河流之中,若隐若现的一块凸出的礁石。
本着做过记者的敏感,我悄悄地观察着他,或者说是他的吃相,聚会的两个小时,他吃得那么带劲,从牛排到鱼生,放在那个硕大的自助餐盘上面的每一样菜品,他都采用那种旁若无人却又自顾不暇的节奏:时而用前牙喀嚓喀嚓地从头部开始一点一点地咬碎骨头,时而用舌头将手指缝里面残留的美味吮吸干净,时而又越过高山峻岭般的人群用叉子叉过去一块巴掌大的红烧肉,在他孔武有力的姿势里,充满了一种对食物的“破坏”的喜悦感,我第一次看到作为人的身躯里某种可以称作生命力的东西。
不知道为什么,觉得他从头到脚——从那头斑白整齐的短发到那双耐克运动鞋里藏着的脚趾——都应该藏着一个故事。
那天没来得及和他交谈,但是此后又见过几次,他总是第一个上桌,最后一个离桌的人,全程保持宗教仪式般的静默。实际上他是个口才极佳的人,一有机会讲话他总是口若悬河,他对食物的饕餮咀嚼正如他对字句的使用。
此后他用餐时候紧致又有力的手臂,所有的吃相都会时常浮现在我的的脑海里。和朋友聊起来,大家无一不是笑着提起“那个很能吃而且什么都吃的老男人”。而这个定义,就像是抹去了他身上所有其他的属性,比如他五十几岁的年龄,比如他在大学教书的职业,比如他是两个孩子的爹,比如在其它场合,在大街上,在课堂上,他都是是绝对的绅士,像是安放在某个景点的人物雕像,总能与庄重的环境构成一幅相得益彰的风景。
他的身上似乎蕴藏着许多传统的东西,比如要把饭碗里的每一粒米都吃干净,以免“暴敛天物”;比如他会很自然地提醒我们,传统节日清明当天,应吃清团之类的凉食,至于谷雨的排叉、立夏的青梅饼、小满的桂圆细饼、芒种的乌梅酥、白露的地瓜饼、秋分的香芋饼、立冬的白菜佛手卷、小雪的雪里蕻、大雪的松仁枣糕、小寒的腊八米,我们都是从他那里听说的。
但是,你又很难把美食家的名声送给他,对于他而言,吃得精吃得好固然重要,但那些都比不上吃得饱,无论是牛排还是生鱼片,他最终总是需要一碗白米饭,似乎只有这样,最后才能完成那个神圣的用饭仪式。
也像他们那个年代的人一样,他没有信仰,如果说有,也是和那个年代大多数人一样串过联,来过天安门广场,信仰过某个破灭的神话。所以他的信仰只剩下了美食。只是偶尔朋友聊到上帝,赞美圣经的时候,他的庄重略带一些羞涩,甚至游移不定,似乎他担心与他骨子之中并不相同的信仰会让他流露出过多的感情。
甚至于,他似乎也难以承受年轻人之间的某些称呼。例如陌生人之间的“亲”,例如年轻女孩逗他时候喊的“宝贝”,每当这种时刻,我都能看到他吃饭时大大盛开的肩膀立马缩紧,他变得谨慎而又紧张。好像面前的桌面变成一个漩涡,人随时可能踩空跌落。
当然,只要看到他吃东西,还是能够捕捉到他深藏着的某种饱满的感情。有一次有朋友感叹说,他们那个年代的人都是这样压抑,他说遇到过他的一个学生,才知道他对学生们有多好,替家贫的学生交学费,把自己的饭卡给学生,还给他们买衣服——而这些,从来没有任何人从他嘴里听说过。
有次我们朋友的聚会,只是秉烛夜谈,不知道怎么有人聊到了日本人喜欢吃的鳝鱼,说是那里鳝鱼比鳗鱼还贵,每年大量进口,他们都迷信鳝鱼能够治病,有三伏天吃鳝鱼的习惯。还提到说有家鳝鱼店排队都排不上那样珍稀,他便饶有兴趣地告诉我们,小时候在农村,他最擅长的就是“捕捉黄鳝”:
他说那时候需要准备好一个竹笼子,簿竹片形成倒须的小口,直径约5厘米,使黄鳝能自由地从外边钻入,而不能退出笼外。他总是在晚上把挖好的蚯蚓烧熟,用茴香盅成肉球,抹点在笼子留点气味,里面再留点诱饵,诱笼放入稻田埂的旁边,再用力下压,入泥3—5厘米。每平方米水面放4—5只笼子,然后把第二天一早六点多,赶在农人干活之前去收笼子。一个笼子能够收到一两条,大的一条就有四五两重。
“那您不是最爱吃黄鳝?”
“不,我现在从来不吃”
“是因为吃腻了吗?”有人又追问,他却沉默了。
此后,我发现,这个“七把叉”确实从来不吃黄鳝,甚至对黄鳝有种情不自禁的厌恶感。那种厌恶感和他对食物的热爱形成鲜明对比。熟悉之后,他也反复提及过,他像大多数经历过那个年代的中国人一样,那些年长年累月饿肚子,他记得有一次因为拿到国家下发的粮食,最高纪录是一次性煮下了两斤米,什么菜没有都能吃得下去。
“我读到过芥川龙之介的《山药粥》,里面讲一个农民最大的心愿就是饱食一次山药粥,我马上想到了我自己。两斤米啊!几乎相当于是现在一家四口两天的口粮,我吃了以后居然意犹未尽。但是,”他又补充说道,“我们那个年代,捕捉黄鳝都会被看作是不务正业的人,都是些被打倒的富农才吃这种‘下贱’的东西,我捉的黄鳝拿去市场卖,一分钱都卖不出去,像那些农民,都觉得吃干饭的才是正经人。”
出于他对黄鳝的厌恶,我也就没有告诉他,我们家有多么擅长做黄鳝炒蒜薹这个菜,只要一想起需要放的把鳝鱼先用料酒、生抽、盐、面粉、水淀粉腌制,再下锅用干辣鸡、蚝油、白糖炒……于是鳝鱼那种软绵绵细嫩的肉质,和蒜薹咬下去那口的香就会充盈着整个口腔……想到这里,口水都流下来了……
那天回去,馋得自己忍不住做了一道黄鳝。正好他打电话问别的事情,我也就顺口问了他一句那个时候怎么做黄鳝?
“还能怎么做?都是白味,我们那个时候在农村,条件那么差,没有油没有盐,只能晒干了吃。”
说起黄鳝,很自然的又是一阵沉默,过了一会,他问起我在大家上面写的那篇《伤心的肥猪肉》,聊到我爸爸和他们相似的吃饭经历以及价值观,或许打开了话匣子,他突然跟我讲了一个关于他妹妹的故事。
他家里曾经是所谓的富农,五几年的时候被打倒了,家里还有一个姐姐一个妹妹,因为是唯一的男孩,家里几乎所有的东西都先紧着他。即使如此,那个年代他永远都是胃里空空,偶尔他还可以用黄鳝打打牙祭,小他五岁的妹妹总想跟着他,也尝尝黄鳝的滋味。
他有时候带有时候就烦妹妹,想方设法躲开她吃独食。直到后来他的亲生母亲,一个老实巴交的农妇被人欺骗和他爸爸离婚,嫁给了一个更穷的农民。
“我再也没有见过我妹,除了六几年的时候,我妈妈带着妹妹回过一次家,家里就只有我和姐姐,爸爸出远门去帮人放鸭子去了,家里真的什么吃的都没有,我爸又叮嘱了奶奶什么都不能给她们,妹妹看上去好瘦,她那个时候应该15岁左右,却像是缩水了,看上去就是个七八岁的小孩,我记得她的眼睛都是肿的。”
那之后没多久,先是他妈妈饿死了,接着就是他的妹妹,“后来邻居转告我们,她有天靠在大门口说,我想吃哥哥打的黄鳝。这句话说了两遍,说完就倒下去死了”。
讲完这个故事,他就又沉默了,我突然感觉到电话那头的男人正在被黑暗包裹,四周的黑暗一直延伸到1956年四川乡下那块呈梯田状的水稻地里,他卷起呈小麦色的手臂上的衣袖,一条一条地把肥美的黄鳝抓到手里。
无论是在他的饕餮大食里,还是(在我的想象中)只要嘴里咬住鳝鱼,也就随之会涌上感伤的泪水来的那种表情,两者似乎终于合而为一,发出了命运莫大的绝响。
(本文原标题:《捕捉黄鳝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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