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立明:当环保事业沦为一门生意
1971年,12名年轻人乘着一艘小渔船,从加拿大温哥华启航,驶往安奇卡岛,以环保之名,去阻止美国在那里进行的核试验。他们中有记者,有医生,有工程师,还有科学家。虽然这艘小船在半路上遭到了美国海军的拦截,不得不打道回府,但在那个风起云涌的喇叭裤年代,这样的英雄主义举动足以吸引媒体的关注。这艘船的一个横幅被世人所铭记——绿色和平组织(Greenpeace)。它成为今后环保运动的一面旗帜、甚至是世界上最有影响力的国际NGO之一。
以上的片段,已被绿色和平组织的工作人员反复宣讲,很多读者对此都耳熟能详。在这12个年轻人中唯一的科学家,帕特里克·摩尔(Patrick Moore),一个伐木工的儿子,一个知识渊博、口才出众的生态学博士,后来成为绿色和平组织的主席。他一度成为绿色和平的图腾式人物、媒体的宠儿。但是,绿色和平组织未必会告诉你:他最后“叛逃”了(或者说,被流放了)。在一场绿色和平抵制PVC的社会运动中,他出人意料地站到了对手那一方。他坚持认为PVC不该被禁用,“这是一场基于错误的科学数据的误导”。
在辩论环节中,帕特里克是难以打败的。虽然环保主义者都占据着道德制高点,但这位生态学博士拥有足够详实数据与科学知识,为PVC进行了有说服力的辩护。帕特里克更令人震惊的发言还在后头,他公开批评那些绿和工作者是反工业化的卢德分子,他们正在利用环境问题进行政治投机,“那些人用绿色词汇来掩饰自己的政治野心……”他认为,环保运动到最后已经变味,已经从争取公共善的斗争变成一场极端主义的暴行,甚至变为“生态恐怖主义”。
他的批评如此尖锐,使得他成为了“犹大”。环保主义者开始声称,说他收了能源企业的巨额资金,从而改变了立场。反对者说:“这个撒谎的胖子,显然收了核电集团的钱。”绿色和平的一位老同事骂他:“一个工业界雇佣的娼妓,环境人士中的犹大,他靠牺牲环原则牟利。”后来,还有绿色和平组织的人说,帕特里克只是绿色和平早期的成员,并非创立者。
帕特里克是否收钱,至今还是环保组织中难以说清的谜团。但需要说明的是,如果涉及商业贿赂,在加拿大是要受到法律制裁的,但帕特里克却一直“逍遥法外”。他的经历就是一则人类的寓言:从美好愿望出发的社会运动,总是走向了对立面,他一手“划亮了环保运动的火柴”,却引来了熊熊烈火,火势如此迅猛地吞没着一切。狂热而极端的理想主义者看到冲天的火光,他们欢呼雀跃;而帕特里克却开始心惊胆战,开始灭火——这一方面来自他丰富的专业背景,他的环保主义理念是建立在科学常识之上,而不是依靠道德优势;另一方面来自他性格上的保守与胆怯,有环保主义者称这是“知识分子的局限性”。
后来,绿色和平组织开始了狂飙突进之路,他们的国际影响力越来越大,组织不断扩大,在全球多个国家都成立了分部。不可否定,他们为环保事业作出了巨大的努力。翻开绿色和平的项目簿,密密麻麻都是他们取得的各项成就。他们在其中一些环节更是扮演关键角色:禁止输出有毒物质到发展中国家;阻止商业性捕鲸;制订一项联合国公约,为世界渔业发展提供更好的环境;50年内禁止在南极洲开采矿物;禁止向海洋倾倒放射性物质、工业废物和废弃的采油设备;停止使用大型拖网捕鱼;全面禁止核武器试验等等。
但是,绿色和平组织的问题却越来越多。由于一种自我标榜的傲慢姿态,他们与多个国家政府间的关系都弄得很僵。就在不久前,澳大利亚就声称要审查绿色和平组织,因为后者经常公然触犯法律、使用暴力,还经常吹嘘就这样干。此前,绿和成员破坏了联邦科学与工业在堪培拉的转基因实验基地,却声称是为了公共利益。姑且不论转基因食品的对与错,绿和的举止显然是政府不能容忍的。此外,在一些发展中国家,比如缅甸、越南、马来西亚等,需要砍伐森林以进行基础设施建设,也遭到了绿色和平组织的制止和反对,他们更是发起当地市民进行示威活动,让政府陷入被动之中。此外,绿色和平组织成员得了一种“曝光上瘾症”,热衷利用媒体制造景观,有人形容他们,“媒体一日不在头版头条报道他们,他们就会浑身不自在”。他们已被自己名声所累。
如果脑子里只有环保主义一种思维模式,就会陷入死循环之中。绿色和平组织的一个问题是,将环保主义看作是“压倒一切的正义”。不可否认,不少绿和组织者都是虔诚的、有理想的,但却是危险的。那么,发展呢?法制呢?科学呢?都不在他们的考虑范围之列。他们中很多人,活在自己的理念里,成为“原教旨主义者”。有媒体评论说,绿色和平暴力的根源在于极端左翼的意识形态,“把原始落后的生存状态理想化,认为保持原始才是高尚的,进而反对一切大型经济开发项目”。
关于对核电、转基因等问题,绿和组织一直采取激进态度。在G7峰会、WTO谈判、欧盟峰会、APEC会议等国际大型会议上,绿和组织的抗议运动如影随形。不仅政府部门,壳牌、孟山都、核能集团等跨国巨头,在绿和的抗议面前不得不妥协。在几年之后,多个国家发生绿和成员盗取、破坏转基因庄稼的案例,包括中国和澳大利亚。帕特里克当时评价说:“环保主义者反对生物技术,特别是反对基因工程的运动,很显然使他们的智能和道德破产……环保运动将走向反科学、反技术、反人类。”
与此同时,绿色和平组织内部也出了不少问题。奥利维尔•佛蒙特(Olivier Vermont),一位法国记者,曾在绿合组织任职,写了一本书,叫《绿色和平隐藏的面目》(The Hidden Face of Greenpeace)。他表示在工作中,他不断发现该组织中存在的不当行为,佛蒙特称,他获取的机密资料显示,该组织一年仅支付董事会和员工薪水就要花掉180万欧元,占了年收入的一大半。
而一位曾在绿色和平组织短暂任职的青年也告诉我,组织内的高层拿着相当于跨国公司管理层的高额年薪,住在高端社区。而基层员工的薪水却很低,低于同等毕业生水平,仅靠一腔热情支撑。但是,薪酬体制的不公,这与公正平等左翼理念格格不入。因此很多基层员工工作了仅仅两三年就选择离开。这位青年说:“绿和已经变味,它已经将它的主要工作用于扩大自己的影响力。它背叛了自己当初的理想。”
更有批评者怀疑,像绿和这样有影响力的环保组织是否与能源巨头有幕后交易?在国际组织缺乏监督、一家独大的时候,腐败有可能乘虚而入。就在不久前爆出的国际足联贪腐案,就暴露了国际组织内部的重重黑幕及利益交换,几位足协官员涉案金额达到1.5亿美元之巨。这说明,国际组织确实有可能成为“独立王国”,甚至要挟跨国企业或主权国家,某一国的司法制度难以承受。如果帕特里克受贿属实,那其他人是否有嫌疑?在佛蒙特的书里,他透露,“绿和同排污大户达成非正式协议,后者付钱以避免公司形象受到损害”。尽管,佛蒙特和他的出版商被一并告上法庭,但绿和名声的损害已经不可挽回。
如今,绿色和平组织依然活跃在环保斗争的前线。类似彩虹骑士号的故事,森林抗争的故事,他们依然挂在嘴边。他们如今仍是国际上最有影响力的环保组织之一。但是,这也反映了左翼运动的悖论:革命党人不可能永远年轻,激情也会慢慢消退,理想主义的火种也会熄灭。抛头颅洒热血的事业最后难免会变成一种生计、一门生意。左翼运动总是如烈火燎原一样蓬勃兴起,却在混乱中洗牌,伴随着背叛、权斗、路线之争,最后山头林立,或形成了利益集团。
当然,伟大的事业不容否定,理想主义是人类永恒之光。环保运动当然代表人类福祉和公共利益,但类似帕里斯特·摩尔这样对立面的存在,提示着正义运动随时有可能变成邪恶的渊薮。历史反复证明,所谓的“理想国”,有可能是灾难之国。乔治·奥威尔的《动物农庄》就描写了这个残酷的故事。在这个过程中,善良的理想主义者会被排挤,擅长权术的阴谋家在伺机而动。最后,还会有圣殿吗?还会有圣徒吗?
在法国大革命时代,面对摧枯拉朽的激进浪潮,埃德蒙·伯克对雅各宾人说,“你们可能发动了一场革命,但并非改革。你们推翻了君主政体,但并未获得自由。”实际上,这话值得我们永远铭记。环保主义者点燃了一把火,但不一定获得了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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