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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晓舟:一场事先张扬的命案,还是一场事后张扬的命案

2016-04-08 张晓舟 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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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耀明这场精彩的听证会提供了一个高标准,无形中也对社会介入式的艺术或艺术的社会介入方式,提出了质询:这种介入到底是否称得上艺术的介入,还是仅仅流于政治的介入?是否可以因为介入的迫切性,而降低艺术的标准?


黄耀明这场演唱会,我最熟悉最感亲切的,是《大地恩情》主题曲(准确地说是70集连续剧《大地恩情》三部曲之一《家在珠江》的主题曲)——“河水弯又弯,冷然说忧患……”这是我人生会唱的第一首粤语歌。这部大陆引进的香港连续剧,和《加里森敢死队》、《姿三四郎》以及世界杯足球赛一起,通过那时刚刚开始在中国城市普及的黑白电视机,构成了八十年代大陆最初的感性启蒙。


四月一二三连续三晚,黄耀明在旺角麦花臣场馆(一千多个座位)举办“美丽的呼声听证会”。这场别具匠心的“听证会”另有一个主题:一场事先张扬的命案——亚视的倒闭。四月一日正好是亚视熄机的日子,黄耀明也为其举办了一个隆重的葬礼。他将音乐会和论坛相结合,音乐会间中的“龙门阵”论坛每晚有不同的主题,不同的葬礼:香港音乐之死,香港电影之死,香港电视之死。林夕、黄伟文、黄秋生、杜汶泽等畅所欲言。我看的是四月三日的最后一场,当晚恰逢本城另一桩文化盛事:金像奖颁奖。黄耀明巧妙地利用时事契机,以音乐对时事做出评论,又通过时事重新挖掘了音乐的经典价值。


▲ 龙门阵第二晚论“香港电影之死”(周轶君摄影)


红白喜丧,悲欣交集,感时伤怀,天花乱坠。黄耀明和他的团队成功地“白事红做”,将亚视的白事一举转化为重燃“香港精神”的火红仪式——同时又与“中国红”交相辉映,红色资本的介入没能挽救亚视。这场听证会的纪念T恤背后铭记着:Red Diffusion Crew。通过各种声东击西的跨媒介命名和符号游戏,黄耀明构建了一个艺术与政治之间的丰富场域,在愉悦与见证之间,在美学与介入之间,充满充沛的张力。


▲ 演唱会海报


达明一派,以及黄耀明的个人厂牌“人山人海”,始终擅长跨界联合香港各个艺术领域的人才:从词人文人到进念二十面体,再到新世代多媒体视觉艺术工作者。因而其音乐会都非常“好看”——视觉形象和音乐制造出一加一大于二的效果,这是舞台和剧场之间神出鬼没的符号游击战,而这次将音乐会与电视节目和公众论坛相结合的方式,更是扩展了战线。


音乐自然是核心和基本。主题是向黎小田致敬。曲目如下:


       1. 浮生六劫

    2. 戏剧人生
    3. 找不着借口
    4. 大地恩情
    5. 换到千般恨
    6. 变色龙
    7. 残梦
    8. 人在旅途洒泪时
    9. 骤雨中的阳光
    10. IQ成熟时
    11. 大丈夫
    12. 鳄鱼泪
    13. 人在江湖
    14. 星仔走天涯_袁丽嫦
    15. 天蚕变-再与天比高
    16. 浴血太平山
    17. 大内群英
    18. 追族
    19. American Pie
    20. 彩云深处
    21. 巨星
    22. 问我


▲ 黄耀明与黎小田


这些歌大部分是亚视前身丽的电视的电视剧主题曲或插曲,而其中大部分又是黎小田作曲,最主要的词作者则是卢国沾。1980年的《大地恩情》主题曲算是靠后的了,这些电视剧金曲大多来自七十年代,因此即便我这个小时候受过粤语文化影响的广东人,对有的歌也闻所未闻,要不是有些叶振棠、关正杰的老歌后来不断被翻唱,我对七十年代香港歌坛会更无知。这场七八十年代粤语老歌翻唱音乐会和别的层出不穷的怀旧金曲晚会又有何不同?在场观众或许只有李志和他的团队朋友由于语言障碍而难以进入这一“怀旧”语境,李志说他此前从未听过任何一首(可能除了《美国派》),对音乐会的主题他只能“猜”到一些。时代的落差和语言的障碍,确实构成了大陆受众的隔膜,除了《大地恩情》,其他电视剧并没有大规模传播到大陆(有些甚至是“文革”期间的戏)。丽的电视的兴起,乃是伴随香港的经济腾飞和中产阶级社会的形成,以及大众文化的崛起。香港电视和流行音乐文化的这一段发轫期很少进入大陆人的视野,而黄耀明重新激活了这一生生不息的历史命脉。之所以有大陆评论家曾做出“香港没有像上海一样形成自己独特的文化”的惊人论断,正是因为历史的错位和认知的断裂,以及大中国主义(大中原主义)文化根深蒂固的偏见。正是这种来自民间的文化人的无知偏见,而不仅仅是狭隘的国族主义和主流意识形态,构成了陆港隔阂与矛盾的深层文化基础。当你动辄指责他人“没有文化”,很可能“没有文化”——没有基本的文化视野和常识观念——的恰恰是自己。



▲ 黄耀明开场变身“电视人”(廖伟棠摄影)


从2011年向顾嘉辉致敬的“明日之歌厅”,到2014年“太平山下”红磡演唱会,再到此次向黎小田致敬兼为亚视祭奠的“美丽的呼声”听证会,黄耀明以这三部曲为香港招魂。正如他曾在“明日之歌厅”所言:想为香港人打气,寻找香港人的身份。从顾嘉辉黄霑,到黎小田卢国沾,从翻唱《狮子山下》,到林夕为之新创作《太平山下》,再到此次翻唱叶振棠《浴血太平山》,其思路一以贯之:为香港加固文化坐标,延续精神血脉。这不仅仅是怀旧,而是借古寓今,比如为《鳄鱼泪》配上政客落泪的照片,比如用《星仔走天涯》来对照周星驰的三十亿《美人鱼》——在香港人纷纷北望神州的时候,黄耀明重新给一首昔日人人识唱的儿歌注入了一种“亚细亚孤儿”式的大时代乡愁。


▲ 演唱会现场(廖伟棠摄影)


四月一日既是亚视死时,又是张国荣忌日,黄耀明在翻唱《美国派》(张国荣1977年歌唱比赛成名曲目)和《追族》以纪念张国荣的同时,也通过翻唱蔡枫华的《IQ成熟时》,巧妙地重提一桩娱乐典故:1988年十大劲歌金曲评选,张国荣三首入选,而蔡枫华屈居第十一,作为主持人的他一时妒火中烧,说出一句经典名言——“一刹那的光辉不代表永恒”。后来张国荣在电影《纵横四海》中作为一个偷名画的窃贼,也重复了这句名言来调侃。卢国沾也曾为蔡枫华写过一首《突爆的光芒》,让蔡枫华自我引用,唱出一句“刹那光辉永恒”。


而黄耀明要做的,是让一刹那的光辉成为永恒。向经典致敬的行为本身,最终也要变成经典,这才是向经典致敬的意义所在,野心所在,为此,向经典致敬必须超越怀旧,必须绝对地当代——首先当然是在音乐的语言和形式上翻新突破。“美丽的呼声”延续了“明日之歌厅”的成功,这中间还有2014年红磡演唱会对陈秋霞《偶然》以及对粤语流行金曲奠基之作《劲草娇花》的翻玩——从劲草娇花到“劲草妖花”,黄耀明是电气化和摇滚化的“劲草妖花”:骚劲,妖娆。


▲ 演唱会现场(廖伟棠摄影)


首先黄耀明的嗓音和唱法与叶振棠关正杰的传统决然有异,张学友传承关正杰,而黄耀明则受启于林子祥,而完全背离叶振棠、关正杰、许冠杰、卢冠廷等构成的强大传统。更不用说,他的翻唱伴随着焕然一新的编曲和配器。七八十年代粤语流行音乐有赖于黎小田这样科班出身的作曲家将西洋古典音乐和民族音乐融汇,并借助了当时方兴未艾的合成器——但在后来这越来越固化为一种MIDI搞手的流水作业,通常这种MIDI搞手的编曲方式更重旋律和氛围,而疏于节奏和音色——而这当然是刘以达、黄耀明、梁基爵、蔡德才们要迎刃而解的。从“美丽的呼声”对亚视金曲的演绎,可以再次品味黄耀明一贯的音乐旨趣:从David Bowie到Japan乐队,从Kraftwerk(如梁基爵的合成人声)到Daft Punk,从Triphop到Minimal Techno。而这同样也是其音乐总监梁基爵的旨趣:在黄耀明的作品中,他不但充分实现了自己作为一个前卫电音作曲家的鬼才(他甚至勇于在流行歌中注入细碎幽微的电音氛围实验),也显示了横跨学院与流行、电音与摇滚的高超编曲功夫。在“明日之歌厅”中,梁基爵组建过一个简约灵动的七重奏器乐团,而这次他特别突出了管乐组,四个管乐在电气和摇滚之间推波助澜,《浴血太平山》和《大内群英》的编曲尤其令人血脉贲张,这是二十一世纪的摇滚豪侠。这是编曲家和作曲家的巅峰对话,不只是黄耀明向黎小田致敬,也是梁基爵向黎小田致敬,而最好的致敬当然是再创造。


即便像李志这样的观众,第一次听这些老歌并且对歌词几乎一无所知,也会被震撼,而这正说明了音乐本身的魅力。抗争的呼声固然重要,但须得是美丽的呼声;证言固然重要,但前提首先是经得起倾听。黄耀明这场精彩的听证会提供了一个高标准,无形中也对社会介入式的艺术或艺术的社会介入方式,提出了质询:这种介入到底是否称得上艺术的介入,还是仅仅流于政治的介入?你究竟是作为艺术家,还是作为公民,抑或是作为政论家去介入?是否可以因为介入的迫切性,而降低艺术的标准?


群情激昂的时候,往往难得静默,难得构思,难得慢工出细活,而黄耀明说,在愤怒之后,还要懂得如何去面对,而这需要的不仅仅是愤怒,而是智慧。


▲ 林夕论“香港音乐之死”(廖伟棠摄影)


黄耀明再次开放了一个大时代歌厅,将卿卿我我的怀旧情歌,融汇提升为香江之爱。或许有人会以泛政治化的视角,将之读解为某种“去中国化”的本土情结,在他们的认知中,“中国”这一概念越来越在国家、民族、政权、人民之间,在政治与文化之间混淆不清。然而立足世界才能放眼香港(同样,不妨把“亚视”理解为亚洲视野),黄耀明这次干了一件“立足本土”的事,但这只是一位艺术家的诸多面向和计划之一,焉知他就不会“北望神州”,不会展开更广阔的艺术探寻?



▲ 龙门阵第三晚论“香港电视之死”(姜北生摄影)


《大地恩情》是香港人在香港拍摄的电视剧,但讲的却不是发生在香港的故事,三部曲分别是:《家在珠江》、《古都惊雷》、《金山梦》。黎小田、卢国占几乎包办了所有词曲(除了《金山梦》主题曲来自詹姆斯·拉斯特)。当陆港矛盾一再被点燃,黄耀明向黎小田致敬的这场音乐会,在重申香江之爱的同时,也多少让人们重温了联结陆港、超越陆港的“大地恩情”。


看完演出,在场馆门口看到词人陈少琪送给黄耀明的庆贺花篮。想起1988年,陈少琪给达明一派写的那首《没有张扬的命案》:


法官,党委,亲友,老细

街坊,神父齐观看

许多位医生都诊断不出症状

这个病人没处方

天真的他爱说爱想爱寻觅方向

今天呼吸不到空气 满身冷汗

压力异常 是每法抵抗

旧理想 跟他安葬

赤子心 跟他安葬

旧记忆 跟他安葬

莫再想 当初一切的情况

法官,党委,亲友,老细

街坊,神父回家去

TV中精彩的广播已带走眼泪

继续繁荣 又碰杯

天真的他偶而也许还浮现心理

追忆当中偷偷不免有些眼泪

要是淡忘 亦没有不对

旧理想 跟他安葬

赤子心 跟他安葬

旧记忆 跟他安葬

是与非 跟他安葬

泪已干 周遭一切 又如常


为了不让人看到他落泪,黄耀明转过身去,留下一个背影。《大内群英》的狂欢嘉年华,最后被救护车的呼啸声终结。这是一场没有张扬的命案,还是一场事先张扬的命案,抑或是一场事后张扬的命案?从达明一派到黄耀明,一以贯之的末世情怀,始终努力地,化为向死而生的,美丽的呼声。


作者:张晓舟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音乐策划人和唱片监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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