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大家+1 | 杨时旸:《踏血寻梅》,湿润的肉身枯干的心

2016-04-30 杨时旸 大家

---Tips:点击上方蓝色【大家】查看往期精彩内容---

摘要ID:ipress  

成功者对失意者采取整体意义上的忽视、漠视甚或鄙视态度,后者开始感到绝望,而当绝望一点点内化,这个群体也开始厌弃自身。他们在一个密闭的罐头中挣扎求生,但因为密闭得太久,寻到出口的方式往往十分惨烈。


《踏血寻梅》被人们表情暧昧、指指戳戳地说成一部三级片,它也没想过去抖落这个戏剧化的帽子,就如同这电影中的故事一样,每个人都对他人表演着一种身份,然后,把最残忍的真实留给了自己,哪怕最终导向了自毁。看过它的人,就会知道,《踏血寻梅》是一首送给所有孤魂野鬼的招魂曲,一行献给都市中失意者和孤独亡灵的献词。生活和光亮从未眷顾他们,但他们终究还能被死亡见证。


这部电影中所有的人都是残缺的,如同那具被肢解的尸体。郭富城扮演的警察阿臧失去了妻子和女儿,凶手丁子聪失去了母亲,成年后又几乎失去了整个世界;而佳梅呢?她又曾得到过什么吗?所有人都在飘荡,他们像是神明不经意漏下的一把种子,从此,那些无辜的生灵注定不知所终。



在大多数人的逻辑中,万事都有因果,但很多事却都是无常。阿臧去探监,他就是想问问那无常背后的“为什么”,但是早已经回归平静的杀手,听到这个问题,却一次次用头撞向玻璃。他真的说不清楚。他对女孩下手的那个瞬间,从世俗上说,是迷乱,从另外的维度上讲,也算通灵。这一切又怎能在事后用逻辑与理性进行分析?

那些粘稠的血液已经足够触目惊心,但那是生理上的触动,更令人从深处感到战栗的,其实是另一种解读:佳梅是受害人,丁子聪是施害者,但是,谁又能否认,他们其实是互相拯救了对方呢?只不过这拯救的途径是死亡。佳梅把对方滑落的手重新放在自己的脖子上,最后一滴泪水和最后一抹微笑,是对这人世的最后一句咒骂和唯一一次欣慰。她的灵魂终于有个地方可以安放,这尘世里不行,那本圣经里仍然不行,死亡成为魂归之所。所以,那个男人杀了她,还是救了她?爱和死,哪一个更冷?


阿臧,佳梅和丁子聪,都有各自的营生,活在自己编造出来的希望中。佳梅想做模特,想拍漂亮的照片,想赚钱离开那个拥挤不堪的房间;丁子聪终其一生把母亲的照片挂在墙上,像幅圣像,他可以接受自己无比污浊,但不许母亲的形象被污损,直到最后,那幅照片却跟着他进了监狱的房间;阿臧每天怕容颜老去,拿着个骗人的美容器械在脸上搓来搓去,希冀着前妻还有可能和自己复合,听见女儿和他说妈妈的男友不来了,眼睛里还有光彩。但最终,他们所有人都走向了这些希冀的反面,堕入死亡与恒久的孤绝。



《踏血寻梅》中的所有场景都只对准了幽暗的细部,溽热逼仄的公屋,肮脏狭窄的街道,即便影片中一直点题的“能看见风景的窗子”,也都镶嵌着监狱设施般的栅栏,这是香港的另外一面,剔除了璀璨的维多利亚港和耸立的写字楼,这故事里的所有人都像角落里的蕨类植物,在阴暗潮湿中默默生长默默消亡。最终,用各自的生命与自由换取了一次八卦周刊的封面报道,沦为偶尔街谈巷议背后的揣测。那已是他们沉默的一生最接近喧哗的一刻。


而这唯一一次让他们成为主角的故事,也注定与现实距离遥远,失真而扭曲。对于无聊的人们来说,这惨案是求之不得的消遣,人们把这一切与情色相连,与血腥相连,与某种变态的狂热相连,谁又能真的洞悉这血污和荷尔蒙背后的寒冷?反讽的是,这部电影,其实是想穿透一切戏剧性的视角,呈现背后蚀骨的冷漠,但当它放映,被众人讨论,却又一次演变成了消费主义的玩物,人们更愿意口耳相传着三级、分尸与援交,如果这部电影从开始就告诉你,它是一首献给失败者的挽歌,又有谁会去看呢?这外部现实和影片中呈现的内容不经意间构成了一组吊诡又极具讽刺感的镜像。是丁子聪杀了佳梅吗?还是一个冷漠而绝望的求生者,杀死了另一个自己?而如今,当这一切变成影像,我们每个人是否又成为了冷漠的观看者?


从事件本体来看,这是那种典型的“底层相害”的故事,一个每天被人责骂的卡车司机,杀死了一个援交的“北妹”,而且以一种癫狂的方式。这完全符合“上层世界”对“底层世界”的想象,充斥着无序、暴力和迷乱。感官刺激混杂着陈酿的偏见,潦草地掠过这个新闻,最终成为倾吐的渣滓。“体面”的人们从不愿意在这样的事件里揣度更复杂的况味。但他们不知道,正是这种深重的隔绝感,造就着这一类悲剧。



隔绝,在《踏血寻梅》中被无比清晰地表达。佳梅的妈妈当年赴港,想投奔更好的生活,但一生仍被隔绝于主流世界以外,作为第二代的佳梅致死却还被贴上“援交北妹”的标签,这是一层“身份的隔绝”;而丁子聪像他们一样,白天疲于奔命,晚上睡在牢笼式的公屋,周而复始陷入无望,这是一层“阶层的隔绝”;而无论阿臧、佳梅还是丁子聪,又都困于孤独,有人被玩弄,有人被拒绝,有人被恒久忽视,这是一层“情感的隔绝”。他们成了一群被囚禁的人。他们自生自灭,在很多人心中,几乎等同于虚无。


成功者对失意者采取整体意义上的忽视、漠视甚或鄙视态度,后者开始感到绝望,而当绝望一点点内化,这个群体也开始厌弃自身。他们在一个密闭的罐头中挣扎求生,但因为密闭得太久,寻到出口的方式往往十分惨烈。人们或许觉得,这份惨烈可以唤醒隔绝的两个世界,彼此可以试图交互与理解,但残忍的是,它根本撼动不了横亘着的阻碍。最初,贫民区是光鲜世界的泄污口,惨案发生后,底层世界又成了体面人的动物园。等一切散尽,一切又回到原点。就像电影中,几年后,阿臧去看佳梅的妈妈,她照顾着瘫痪在床的香港老公,自己的大女儿又成了单亲妈妈,对于自己被碎尸的小女儿,她慨叹时间流逝的时候甚至有一点放松的笑意。



《踏血寻梅》是个充满情话和体液的故事,但这些于肉身间彼此交换的东西,又有哪一次是由真正的感情而分泌?丁子聪见到佳梅,说了那句“中意你”,那或许是所有人物中最真切的一句话,唯一愿意发自肺腑说着情话的男人,却在不久后亲手杀死了他爱的人。还有什么比这更寒冷入骨,更痛彻心扉吗?


佳梅在几个男孩儿间游荡,这是她改善生活的唯一渠道,却最终注定被贴上援交少女的标签,致死封存。她被杀手杀死一次,再被符号杀死一次。在那些露水姻缘的交易中,她爱上了其中一个男孩儿,滞留在动情和节制之间,最终发现,那个男孩儿仍然只是把她当做工具。男孩儿的正牌女友当着她的面咒骂她是垃圾?是啊,《踏血寻梅》里的每个人几乎都是“垃圾”,被家人驱逐,被朋友遗忘,被爱情忘却,他们都是被这世界弃之不管的生物。最终因为一场惨烈的死亡相遇。



佳梅说,我想死,好想死。从旁人看来,她不该生出这种念头,她漂亮,青春,有无限可能性,但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些都是假象,她挣脱不了的东西,她也无从描述,她只是知道,自己注定困厄于此。或许,那种东西就叫做命运。她在网上聊天,问的问题都是,你再投胎愿意做什么?丁子聪说,不愿意做人,做人太辛苦了。所以,他把佳梅的脸皮扒了,不想她再是个人。这是罪孽深重,还是悲天悯人呢?如果救赎只能通过如此残忍的方式达成,那么,他们之前所经历的孤独与痛苦,又如何能对外人吐露。


《踏血寻梅》的故事反戏剧,反高潮,即便它能轻易地演变成一个起承转合都充满刺激性的商业片,但它宁可成为了现在的样子。它就像从我们的生活中截了一段,扔给你看。真的,这一切都潜藏在我们身边,只是,平时我们都避而不看。




作者:杨时旸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影评人,《中国新闻周刊》主笔。


【相关文章推荐】

踏血寻梅,碎尸案背后的香港精神


 ·END· 


大家 ∣ 思想流经之地
 英文ID:ipress 

洞见 · 价值 · 美感


※本微信号内容均为腾讯《大家》独家稿件,未经授权转载将追究法律责任,版权合作请联系ipress@foxmail.com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