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宇宏：中国统治过俄罗斯？千万别让普京叔叔知道了！
前阵子偶然被拉进一个圈外朋友聚会，一位市场总监朋友在饭桌上指点江山，畅谈古今中外大事。“凡事皆有因果，知道为什么西方国家害怕中国吗？谁叫你元朝时统治过人家，欺负过人家，人家害怕啊，这是一种正常的反应，忘不掉的历史记忆，必须得防着，知道什么叫黄祸吗？”
我忍着没有笑出来，也不好意思反驳，不过却勾起我的回忆，从小到大不止一次听人这么扯犊子。读小学时家中一学识渊博的长者曾问我：“知道中国的疆域什么时候最大吗？”我当然不知道。“元朝，知道吧，当时我们统治了欧洲，尤其是俄罗斯好多年呢。”
我当时心想，那蓝眼睛高鼻子的帝国主义居然曾经被我们虐过啊，我们也曾经阔气过，脸上不由得浮现出扬眉吐气的表情。
用百度搜索，“中国（元朝）统治过俄罗斯”还真是仅次于“八国联军火烧圆明园”的一种广泛认知，甚至有些版本是说统治过东欧。
那么不妨把这个误解捋一捋，看看到底是个什么来龙去脉，中国人可不能随便背上虐过俄罗斯的黑锅。
《元史》卷五十八·志第十·地理一中关于疆域有如下描述：
“自封建变为郡县，有天下者，汉、隋、唐、宋为盛，然幅员之广，咸不逮元。汉梗于北狄，隋不能服东 夷，唐患在西戎，宋患常在西北。若元，则起朔漠，并西域，平西夏，灭女真，臣高丽，定南诏，遂下江南，而天下为一，故其地北逾阴山，西极流沙，东尽辽左， 南越海表。盖汉东西九千三百二里，南北一万三千三百六十八里，唐东西九千五百一十一里，南北一万六千九百一十八里，元东南所至不下汉、唐，而西北则过之， 有难以里数限者矣。”
“故其地北逾阴山，西极流沙，东尽辽左，南越海表”只是对元朝疆域一个含糊的概述，尤其北部、西部和东部边境具体在什么位置，以及对疆域到底怎么定义，今天的学界仍在探索和钻研，当代常见的疆域图也只是囫囵吞枣那么一画，仅作为参考，而且也不能反应其动态的复杂变化。
比如“北逾阴山”，这阴山到底是今天的哪个位置，有学者说是天山，有说是阿尔泰山。因为元朝北疆辽 阔，人烟稀少，且以游牧民为主，不像它统辖的中原地区实行规范的行政区划，确定其边界有难度，但今人所绘地图中大笔哗啦一挥就拉到北冰洋，的确过于夸张， 当时史料中刊载的极北的活动纪录在北海地区（今俄罗斯贝加尔湖一带），离北冰洋还有2500多公里。
“西极流沙”是指沙漠，西部有多处沙漠，有学者认为是“莫贺延碛”，即今天罗布泊与玉门关之间的“哈顺戈壁”，也有说是“准噶尔盆地的古尔班通古特沙漠”更为贴切，但西部要比北部好界定，因为那里有元朝的“敌对势力”。
《元史》为明初的宋濂等人主持编写，那么元人郝衡的《舆地要览》可作为参考，其中说：“大元地域，东止高丽新罗百济，南止云南大理等国，西止西海吐蕃回鹘天竺等。”所以不管怎么说，就按最夸张的西部和北部边界来理解，八竿子打不着当时的俄罗斯。
教科书没有明确表述过元朝统治过俄罗斯，那么这种搞笑的认知从何而来？
不过话说回来，有此误解又一点不怪，元朝是首个由北方游牧民族入主中原建立的大一统王朝，它的产生 过程相当复杂，甚至对大众来说有点“一团乱麻”。人教版高中历史教科书在疆域图上没有太大问题，但是文字表述也容易给人造成误解，没有把传承关系和演变过 程大致讲清楚，人们常把“蒙古帝国、元朝、蒙古四大汗国”搞混淆，出现误解亦属正常。
▲ 人教版高中历史教科书，文字表述上没有讲清楚传承和演变关系，容易产生误解
▲ 人教版高中历史教科书中的元朝疆域图
如果把成吉思汗缔造的大集团公司的股权结构与演变过程整明白，问题迎刃而解。
铁木真1206年在草原建立“大蒙古国”，称“成吉思汗”，他毕生四处征伐，灭国无数，1227年 去世时版图已颇具规模。成吉思汗生前将征战所获之地封赏给子弟，这些封地称为“兀鲁思”，分封在西部的诸子家族为“西道诸王”，分封在东部的诸弟家族为 “东道诸王”，大汗居中控制“中央兀鲁思”统御两翼。
蒙古习俗是让幼子继承和管理祖业，成吉思汗有四个嫡子——术赤、察合台、窝阔台、拖雷，拖雷自然得到最优质股份，即蒙古本部（中央兀鲁思）以及富庶的汉地（从金国手中夺取的黄河北岸地区）。
成吉思汗曾召集诸子商讨继承人问题，经察合台提名，术赤和拖雷同意，确定三子窝阔台接班。但成吉思汗驾崩后大位曾空缺两年，拖雷暂时监国，直到按习俗召开由宗王和勋贵们参与的“库力台大会”，依前代大汗意愿推举与确认，窝阔台才正式登基。
再经过子孙们持续几十年凶猛扩张，大蒙古国变成横跨欧亚的巨无霸帝国，其中武功最为显赫的主要是第二次和第三次蒙古西征。
窝阔台在位时，消灭金国不久就派术赤的次子拔都统领第二次西征，1235年开启的战争征服了俄罗斯 各邦，蹂躏波兰和匈牙利，兵锋席卷东欧多国，曾有一支骑兵最远进入奥地利境内。1241年12月窝阔台汗驾崩，拔都闻讯才率军东归，1242年折返南俄南 草原，以前术赤的兀鲁思加上新征服地，建立金帐汗国（亦称钦察汗国）。
黄金家族矛盾在窝阔台去世后就公开化，朝政陷于数年混乱，窝阔台身体羸弱的儿子贵由在母亲支持下继 位为第三任大汗，可惜他只在位两年且无多少实权。成吉思汗的长子术赤家族人丁兴旺，人才济济，还有最具才干的拔都，但因成吉思汗正妻孛儿帖当年新婚不久被 人掳走，重新抢回来时已怀上术赤，长子的血统受人怀疑，弟弟察合台长期以此挑刺，与兄长不合，所以术赤一系不抱夺取汗位的心思。
拖雷家族同样人丁兴旺，他与基督徒正妻唆鲁禾帖尼育有四个嫡子，分别是蒙哥、忽必烈、旭烈兀、阿里不哥，个个都是厉害角色。
在拔都力挺之下，拖雷长子蒙哥1251年登基成为第四任大汗，帝国汗位从窝阔台系转入拖雷系，宗王 们各自为政的局面略有好转。帝国却也差点陷入内战，察合台系亲王准备唆使窝阔台子孙们谋叛，蒙哥汗继位后大施报复，不断削弱窝阔台家族领地，致使后来窝阔 台汗国成为四大汗国中最短命者，被察合台汗国和元朝所瓜分。
1253年蒙哥汗命令旭烈兀以伊朗为根据地，启动第三次西征，试图征服里海以西地区，这次西征消灭 了阿萨辛派的宗教王国（中古时代穆斯林的一个“异端”派别，以暗杀活动闻名），攻灭了阿拉伯阿拔斯王朝，占领巴格达后处死哈里发。1259年8月蒙哥汗在 围攻南宋钓鱼城时病逝于军中，已侵占叙利亚准备进军埃及马木鲁克王朝的旭烈兀闻讯后才东返，旭烈兀的领地演化出“伊利汗国”（也称伊儿汗国）。
留守帝都哈拉和林的阿里不哥，管理汉地的忽必烈各自召开“库力台大会”宣布称汗，帝国出现了两汗并 立局面，终于爆发兄弟间的激烈内战，持续时间长达四年。看起来忽必烈的合法性更为欠缺，初期金帐汗国、窝阔台汗国、察合台汗国都支持阿里不哥，而大部分蒙 古贵族未出席忽必烈的库力台大会，旭烈兀支持忽必烈但距离遥远帮不上实质的忙。
忽必烈依靠汉地的谋臣和资源，最终击败阿里不哥，但黄金家族的大蒙古帝国也正式四分五裂。窝阔台汗 以后，西道诸王早有各自为政倾向，但还维持面上统一，大汗尚存一定节制力，从忽必烈开始，连形式统一都不存在，已完全无力号令西部诸汗国，互相之间还长期 混战。忽必烈自然心知肚明，干脆在1271年改国号为“元”，把首都迁到大都（北京），专心经营他的汉地，1279年彻底灭亡南宋，完成汉地的一统。
现在明白了，元朝、蒙古四大汗国与前四汗时期的大蒙古帝国有传承关系，但不能画上等号，统治俄罗斯的是拔都创建的金帐汗国，不是元朝。
金帐汗的贵族阶层为蒙古人，但其治下军民多为突厥人。金帐汗统治俄罗斯与元朝治理中国的形式完全不 同，后者是直接治理，前者仅为间接统治。当时并无统一的俄罗斯国家，各个罗斯邦国与金帐汗君主属于松散的封君与封臣关系，金帐汗统治者大部分时间居于南俄 草原，双方民间来往不多，两边的贵族们通常在发生册封、纳贡、诉讼等事务时有交流。
后来金帐汗索性委任一位“大公”充当总包税人，命令他担任罗斯王公们的领袖，获得金帐汗大汗委任的大公必然在政治、经济竞争中占据上风，无意中给俄罗斯的统一奠定了基础，直到15世纪反仆为主，当然也得归因于金帐汗国重蹈大蒙古国覆辙，不断分裂和内战。
▲ 亚历山大·涅夫斯基2008年在俄罗斯电视台上被观众评为最伟大的民族英雄。图为描述当年作为弗拉基米尔大公，统领罗斯诸邦的涅夫斯基向拔都汗请求宽恕，他的父亲因卷入金帐汗权力斗争而被毒杀。
目前似可推测，民间广泛误解的元朝（中国）统治过俄罗斯说法，民国历史小说作家蔡东藩应该起到相当重要的推波助澜作用，他的历史演义要比正史更有群众基础，说书人常改编成故事在茶馆里传播。
蔡东藩的《元史演义》从成吉思汗出生一直写到明军攻陷大都，元朝末代皇帝元顺帝北奔。其中第十八回叫“阿鲁思全境被兵，欧罗巴东方受敌”，讲蒙古第二次西征；第二十回“勤南略赍志告终，据大位改元颁敕”，说忽必烈在开平继位，改年号为“中统”。
重要的是第二十四回“海都汗连兵构衅，乃颜王败走遭擒”，讲黄金家族内战，其中有这么一段：
“看官阅着，由小子一一叙来，原来元太祖继大汗位，至世祖统一神州，先后不过七十年，除亚细亚洲极 北部，及亚细亚洲极南部外，全洲统为元有。就是欧洲东北土，亦为元威所及，真是一个大帝国。自中国黄帝以来，所绝无仅有的。当时蒙古诸王族，各有分土，最 大者有四国，分述如下……”
蔡东藩的表述并不正确，亚洲除了极北和极南，元朝未统治的地方多着呢！ “欧洲东北土，亦为元威所及”，理解起来实在有很大的伸缩尺度，段子在民间传播时，大众心态自然倾向于相信元朝统治了那里。
鉴于搞明白这事儿比较复杂，很多信息来源又欠准确，有了误会不必奇怪，当然我们私下把这事儿当真，用来YY一下强壮心灵也不是不可以，只是说的时候小声点吧，千万别让普京叔叔知道了，不然人家情何以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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