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时旸:《百鸟朝凤》制作人的一跪,泄露了某些电影人的底细
出乎所有人的预料,就在吴天明的遗作《百鸟朝凤》即将下档的当口,作为出品人之一的著名电影制作人方励在直播镜头前向网友下跪,希望能以这个悲情又深情的举动为《百鸟朝凤》拉动排片量。
在灯光前,这个在圈子内以发行文艺片而著称的男人依旧不修边幅地穿着肥大的牛仔裤和T恤,对着镜头磕了一个头。
▲ 方励为求《百鸟朝凤》排片下跪
这个举动毫不意外地点燃了一些情怀癌和圣母病患者的情绪,纷纷在朋友圈发出了哭泣的图标,声称如何热爱这部片子云云,呼吁大家走进电影院为吴天明的遗作做出贡献。
然而这并不能改变什么,出了这个文艺青年和媒体人的圈子,仍然没人知道这部片子,也仍然改变不了它惨淡的排片份额,最终也撼动不了这部片子的票房体量。
这种悲天跄地之后都改变不了的结局,其实真的应该令人感到欣喜。这说明商业机制已经形成自己的运转系统,不会因为某些人表演情怀而被肆意撼动和篡改。方励这个既精明又不愿放弃情怀牌的男人对着镜头说:“你们有50个周末可以赚钱,就在这个周末为《百鸟朝凤》多排一点片吧!”
凭什么?这是商业系统,是一门生意,它有它的规则,那规则是值得被尊重的,难道就因为你低垂的头颅和弯曲的膝盖,就可以让成本、盈利、预算这些坚固的东西统统失效吗?方励是一个制片人,每天除了与导演沟通,他其实是在跟钱打交道。在商言商的道理,难道他真的不懂?
客观地讲,这部电影的上映档期已经非常不错了,几乎没有任何现象级的国产大片同档竞争,唯一一部被炒作起来的《不二情书》质量也实在堪忧,远没有形成什么像样的攻势;而同档海外大片不过只有一部《美国队长3》,对于这种超级英雄大片的观众来说,无论你怎样宣传,他们也不会去看《百鸟朝凤》这样的一部农村老头教农村小伙子吹唢呐的电影。
我们不以恶意揣测动机,不嘲讽方励的表演性,那么那真诚的一跪,彻底泄露了方励以及他身后的一批从事文艺片的电影人的底细。不要以为是排片量过低的问题,是观众根本不想看。你即便通过下跪、哭泣乃至动用全部身家买下所有电影院循环播放这部片子,也仍然没有多少人愿意去看。大家不看中国足球,你总不能赖电视台转播德甲英超的频率过高,挤压了中超的转播份额吧?
总有一些文艺片从业者搞不清状况,觉得自己是被院线方从中作梗,阻断了自己创作的优秀作品抵达观众的道路。哪有这样的事呢?院线方也是服务者,说到底,都是观众说了算的。如果观众真的愿意买单,院线巴不得赶紧调整策略。包括《大圣归来》等等一系列片子的排片,从份额极低到最终翻盘的例子不是都摆在那吗?从这个意义上讲,那些有情怀癌的文艺青年和有受迫害妄想的文艺片从业者真是天生一对。
像方励这样为了一部艺术片的排片量鸣冤叫屈的事情已经并不罕见,时常就会出现一个人表演一番,有时候是一篇情深意切的文章,这一次进化成了在镜头前屈膝一跪。当时,王小帅的《闯入者》上映时,也曾为排片量过低而慨叹,不明白为什么人们明知道《何以笙箫默》是烂片,依然义无反顾地走进影院,而自己这部费尽心血的片子却被弃如敝屣。说真的,王小帅的酸腐举动已经足够让人厌烦,但是,毕竟《闯入者》的本体质量和题材足够让人称道,那些对于非正常年代遗毒的反思和省察,是中国影院中多年来一直缺席的。它获取的千万级票房,或许没有称心于导演本人,但是客观地讲,并不算丢人,更何况它会以学术价值而非商业价值被另外的系统铭记。但《百鸟朝凤》远配不上它获得高口碑。
▲ 电影《百鸟朝凤》
更重要的是,方励和王小帅不同,本质上讲,他是个生意人,他当然明白市场是如何运转的。在这个前提下,这一跪,不但丢了电影人的脸,更丢了生意人的脸。电影有它自己的规律,创作的时候是作品,创作结束之后是产品,送到院线就是商品。不同的阶段用不同的态度去面对,才是成熟从业者该有的态度。这种掺杂情绪、情感、情结的举动,本质上是反商业规则和商业文明的。方励透过镜头对院线经理呼吁,一年拿出这个周末不赚钱,帮自己和去世的导演完成心愿,本质上讲就是道德绑架。人家从了你,就破坏了生意的规则;拒了你,就被莫名塑造为冷酷无情的典型。
相比于无法言明的情感和情怀,商业其实是简单和理性的,你能满足消费者什么需求,消费者用购买力回答你。如果这需求无法契合,一拍两散。只是这种理性被很多人理解为冷酷。尤其在文艺圈。直到如今,中国的很多从业者仍然没有从“文艺界”思维转变到“娱乐工业”思维中,从开始就没有把电影纳入娱乐工业的系统,创作的时候没有把它当作一个商品进行考量,而销售的时候却又总是悲壮地质问为什么我得不到物质回报?实在想不通之后,最终把板子打在别人身上,诸如院线经理没有情怀以及观众不懂审美,云云。
我们总是习惯于把本应该清晰的事情搞得混乱不堪。比如,我们明明在谈论一部作者电影的实验性,有人非要故作圆滑地质问:“艺术能值几个钱?”我们又开始谈论商业系统的规则,又有人愤世嫉俗地喟叹:“这些有什么思想价值?”在商业诉求中用情感进行绑架,和在谈论艺术时用价格进行嘲讽一样,都属于胡搅蛮缠。但我们现在面对的就是这样一种胡搅蛮缠的局面。
回到《百鸟朝凤》本身。客观地讲,如果把它归为烂片也并不意外。我们尊重逝者,但并不代表我们评判作品时就要为逝者讳。这部电影有着落后于当代至少30年的价值观和陈旧不堪的语言风格,对于农村现实的把握和人心理的变化,还远不如随便一部农村题材电视剧来得清醒。它展现了那一代知识分子所习惯的美化农村的潜意识。《百鸟朝凤》的骨子里是拒绝都市文明的。
《百鸟朝凤》有着矫揉造作的光晕,口才如演讲家一样的村民,吃不饱饭的时候仍然想着的是传承文化,把婚丧嫁娶上给钱给烟的习俗当作一种腐蚀,对于现代文明采取道德主义的教化腔调。这样的一部电影,你如何让2016年的观众买单?
作为普通观众,并没有义务为一个电影圈内老大哥的遗作捧场。圈子内尽可以自己搞纪念活动,但不要用情怀绑架普通人的消费行为。电影开场,无论是张艺谋还是马丁·斯科塞斯的纪念话语,都已经表明,这部电影的上映几乎就等于受惠于老大哥吴天明的人和作为朋友的人,为了他完成的一次遗愿,本质上,这就是小圈子内用放映完成的一次祭奠。现在,已经有那么多普通观众去看了,你们还想怎样?
▲ 已故导演吴天明
中国的院线系统,本质上不是电影系统,而是一个房地产系统。它的模式基本上都是在shopping mall中植入一个电影院,这种建筑语言所体现的态度非常明确——电影院是休闲娱乐的一站——购物结束,看一场具备社交性和娱乐性的电影。这种模式的高地租,决定了它必须放映那些具有短期爆发性票房号召力的商业片。中国的土地模式是政府分块进行招拍挂,它从根源上杜绝了那种长期私有的小块产权,决定了不可能大批量存在分散的小型独立电影院。直白点讲,在现有模式中,小片、艺术片就是在夹缝中生存的,它必须在同一个拳台上,和那些不同量级的对手竞争。在这样的模式下,你要求院线主动因为情怀和情感放弃逐利,不是与虎谋皮吗?那造成的亏损是由艺术家垫付吗?
而从拍摄者自己来讲,导演和制片人比谁都清楚哪些题材更具备商业性,哪些题材更具备作者性。你选定了一个方向,承担那个后果就是了。作者电影首先是满足自我的精神需求,商业大片首先是满足观众的消遣需求;前者取悦自己,后者取悦观众。而总有些人想不去承担代价。你在取悦自己肆意表达之后,还质问观众为什么不为自己的野心买单。还有什么比这更荒诞吗?
在现有的院线制度下,艺术片在挤压当中也能抵达它的受众,只是,我们要考虑好它的体量。票房大爆炸无论蹿升到多高,与你那些作者电影本身都是无关的,它是五千万的票房体量,就努力让它达到那个量级,不要总看着小鲜肉主演的电影动辄十亿票房不忿或者眼馋,那本质上不是一种东西。更重要的是,在商言商,不要总是上演眼泪和下跪这种桥段,这打动不了观众,只会侮辱自己。
本文原标题为:票房战争不相信下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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