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祯兆:从万事屋文化,看日本人独有的生存智慧
在日本的流行文化中,无论在小说、动漫、日剧乃至电影的范畴上,都有一恒常出现的背景设计,就是以便利屋为本的故事构成基础。便利屋可说是日本特有的行业,指因应客户需求,而提供各种各样的服务,由更换电灯泡到变换家具的位置等,事无大小一律在包含的范围内。甚至协助遛狗、种花、购票甚至是代客人出席黑白二事仪式,都有所提供。日本的趋势分析专家三浦展在《超独居时代的潜商机》中,直指便利屋在超独居时代下的需度更大,而在此工作的员工最好也是当地居民,会令服务果效事半功倍。
▲ 《银魂》中的便利屋
便利屋又名为万事屋,也是由万事皆可代劳之意引申出来,广受日本及海外观众欢迎的动漫名作《银魂》,正是以万事屋为中心骨干支架。《银魂》主角坂田银时(昵称阿银)本为武士,但为了维生于是成立了万事屋,以接受他人任何形式内容的委托任务,完成后收取酬劳为业,但故事中其实他极为懒散,与一众万事屋的成员(神乐、新八及定春)往往终日游手好闲,所以也是“万事不干屋”的变奏。时至今天,便利屋/万事屋的用语已普及起来,大家都借此来命名这一种接受任何形式委托经营模式。
▍70年代的《前程锦绣》
其实便利屋文化,在日本流行文化中早已出现及生根,我印象中早期最脍炙人口的便利屋文化经典作品,首推日剧中的《前程锦绣》(日文原名为《俺たちの旅》),原作是1975年,后来1999年重拍出《新·前程锦绣》版本,此剧在海外甚受欢迎,在香港接近为“神剧”级数,在无线及亚视均曾于不同时代反复播放,是香港人的青春成长印记。
▲ 70年代日剧《前程锦绣》
故事讲述由中村雅俊、津坂匡章及田中健饰演的三名日本70年代的三流大学毕业的年轻人,在社会上打拼却不断碰壁受挫的经历,是典型的青春励志剧,却予人深刻的共鸣感。其中尤以中村雅俊饰演的主角津村浩介最深为人喜爱拥戴,他的披头散发配上大喇叭裤的造型,活脱脱就是反建制年轻人的代表,而事实上他的性格也令自己无法融入传统的日本企业社会文化中。在肯定歌颂一众好友的友情可贵之余,他们最终为求自主,终于成立“包搅掂公司”(此为广府话,意指什么也可帮客人代劳,也即便利屋的意思,日文原文为“なんとかする会社”),决心迈向自由奔放独立自主的人生路向。
▲ 《前程锦绣》
剧本除了励志的讯息外,更重要的是也锁定了便利屋文化的基本设定模式──成员多属反社会主流价值的游离分子,他们重视的是人的自主性,而当中往往显露出人性最根本可歌元素的拥抱实践,其中尤以友情为通常认定的至高价值。因此便利屋内的成员,往往也被视之为拟家属关系的转化,在日本家庭关系崩坏的现实世界,曲折地反映出人心底层中的微妙流向。
▍《银魂》及《多田便利屋》的变奏
而在日本当代流行文化中,最深入民心的便利屋名作,我敢肯定必以动漫中空知英秋的《银魂》(《银魂》的电影版更以《永远的万事屋》命名)及小说中三浦紫苑的“多田便利屋”系列为据(迄今为止,系列中的三作《真幌站前多田便利屋》(2006)、《真幌站前番外地》(2009)及《真幌站前狂想曲》(2013)已分别先后改编及制作成为电影及电视剧版,人气持续高企)。有趣的是,在活用便利屋的主题下,其实两者都有自觉地加以调适当中的人物关系以带来新变。
《银魂》中万事屋组成,当中阿银、神乐、新八及定春其实与传统的便利屋方程式大异其趣。过去有人指出《银魂》中的万事屋是拟家族关系的替代,空知英秋直斥并非如是,强调一切不过属万事屋的关系。但我的理解是《银魂》中的万事屋人物构成,的而且确并非传统的拟家族关系,因为万事屋本身就是一个家庭关系!
▲ 《银魂》
传统的万事屋构成中,成员多为同龄及同辈,也因此友情是他们的牵绊联系核心,也由此而以友情来补偿顶替亲情乃至爱情上的不足,大家胼手胝足相濡以沫地共同吃苦经历,才得以深入大家骨髓而为之动容。但《银魂》中的组合本来就接近家庭关系的构成──阿银即是父兄角色,而神乐与新八就是手足关系,定春就是家中的宠物,因此正是以家庭关系的延伸去推衍故事情节。
反之而言,“多田便利屋”中的多田及行天便有所不同,一来便利屋的成员只有他们两人,另外因为三浦紫苑是著名的“腐女子”,小说中的BL(编者注:Boys' Love,即男孩子们的爱)元素也淡淡然不经意若隐若现地渗透,所以两人的关系有惺惺相惜的友情,而同时又存在微不足道的暧昧气息,又成为小说与别不同的地方所在。三浦紫苑从来都是捕捉这种微妙的男男禁断气息的高手,在《你是北极星》中有更精准的发挥,但借便利屋背景生成的变化,正好值得大家正视留意。
▍正邪难分的《梦之花嫁》
到了岩井俊二的电影新作《梦之花嫁》,针对便利屋的处理安排更增诡异气息。黑木华饰演的七海因婚姻失败,因婚礼上曾拜托绫野刚饰演的行舛代找临时替工来充撑场面扮演家属,于是在失意落寞时一直依赖等同经营便利屋的行舛。
有趣的是,岩井镜头下的便利屋,不再是传统的励志温床,反过来成为正邪难分的灰色基地。在电影有暗中交代,七海被丈夫误会有外遇,其实也是行舛背后受人委托而策划的。
▲ 《瑞普·凡·温克尔的新娘》(台译《被遗忘的新娘》,港译《梦の花嫁》)
而行舛一直对七海示好,甚至安排她去出任一份高薪的留宿女佣工作,原来也是受COCO饰演的真白委托,因为她想在自杀寻死前不会孤单离去,所以七海的被“挑选”,其实是因为行舛看上了她已经举目无亲孤零零独个儿,即使被骗而一起服毒陪真白死去,也没有人会深究背景的复杂内情。
岂料在阴差阳错之下,七海没有死去,反过来行舛一直陪伴她去打理真白的身后事(两人把骨灰一起送还给真白母亲,后者因女儿从事AV女优工作而断绝交往多年,三人在真白灵前裸身豪饮的场面乃电影的高潮所在),其实一直协助七海自立重生,连新居的家具也为她张罗。凡此种种,正好看出岩井对便利屋的暧昧态度──既可以害人不浅,甚至把对方置诸死地,但同样会雪中送炭,情义满人心,究竟哪一面才是行舛的真貌?导演显然想告之观众:那正是我们所面对的人生──真假难分,黑白混糅,要存活下来既要生存的智慧,也需要保存人心的温纯。唯有对人坚持抱有期望,才可以在逆境中踽踽独行下去。
此所以便利屋,在日本流行文化中正好有以上丰富多姿的变化,值得我们好好检视细味下去。
本文原标题为:便利屋文化的变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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