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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剑雄:大师的遗孀为何反对将他的赠书建成文库

2016-06-20 葛剑雄 大家



文 | 葛剑雄


2006年4月7日,在出席美国亚洲学会年会期间,施坚雅(William G. Skinner)教授的友人和学生在旧金山一家餐馆聚会,庆祝他的八十大寿。事先我收到倡议邮件,欣然响应。举杯祝寿后,每人简短致词。我说:“第一次见到施坚雅先生,是1986年7月,在斯坦福大学他的办公室里。当时乐祖谋为我们合影,后来我太太见到这张照片,说:‘看你只有人家教授的三分之二高。’我说:‘能有他的三分之二就不错了。’实际上我到现在都在为这三分之二而努力。”引来一片欢笑,施坚雅先生也不禁莞尔。


此前我们去加州戴维斯开会,施坚雅先生亲自开车将我们从火车站接至住地,去年还来上海访问,连续作了多场学术报告。在致答词时,他说即将退休,但会继续完成中国空间数据分析系统的研制工作。看到他神清气爽,精力旺盛,我们衷心祝他健康长寿,也祝这项已历时多年的科研项目顺利完成。

但在2008年8月12日,我收到了施坚雅先生群发的邮件:

我要直接告诉你们一个已经在小道传播的坏消息,我被诊断患了舌癌,不幸的是已至扩散阶段。目前在进行化疗,并取得了令人鼓舞的结果。我正抓紧时间完成我的研究项目和论文,并与家人、亲密的朋友交流。贤妻苏姗和女儿爱丽丝照料备至,儿孙们亦不时来省视。


▲ 年老和年轻时的施坚雅


9月20日又收到施坚雅的好友、哈佛大学的包弼德(Peter Bol)教授的邮件,施坚雅先生希望将他的西文书籍和刊物赠予复旦大学图书馆,问我是否愿意接受。同时他也提醒我,将这些书刊从加州戴维斯运至上海很不容易,并且需要一大笔钱,如果我愿意接受,得认真考虑如何解决。我立即回复同意,并请他转达我们对施坚雅先生的祝福和感谢,我保证会尽快解决运输问题。


10月26日,施坚雅先生去世,包弼德教授再次与我商议如何实现他的遗愿。11月11日是,我确认复旦大学图书馆会承担将这批书刊运至上海的责任。我知道,这将包括书刊的整理和编制目录,装箱,运至集装箱码头,托运至上海,向海关申报,海关审批通过后提取,图书馆编目入库。这些环节缺一不可,每一环节都需要由专人办理,并得付一大笔钱。


如要在美国将数千册多种文字的书籍和数十种刊物(估计)完成编目绝非易事,但如果没有一份详细精确的目录,就无法向海关申报。我咨询了美国图书馆的同仁,也联系过国际集装箱公司,即使愿意付高价,也没有哪一家公司能够承办全部托运、报关手续。

2009年1月12日,施坚雅的学生马克发来邮件,施坚雅的办公室是加州大学戴维斯分校为他租的,校方通知租期将至1月底截止,办公室中的书籍必须在月底前搬出。我心急如焚,忽然想到我馆进口书刊的代理中图公司在美国有派驻机构,或许有办法,就让编目部主任武桂云联系求助。虽然中图公司的驻美机构设在新泽西州,但仍愿意帮我们从加州将书运至东部,再以集装箱运回上海,并为我们办理报关手续。中图公司的慷慨支持解决了全部难题,我立即将这一好消息告诉马克,同时请他务必要求戴维斯校方宽限时间。

几天后,中图公司通知我运送办法,已委托运输公司在约定时间去戴维斯取书,但必须事先装箱,所需纸箱可以先送去。我与马克商量,如果请专人打包,得花不少钱,而且由于施坚雅先生生前来不及处理,装箱前还得作些清理。马克答允找学生利用课余时间来完成,但起运时间不得不推迟。得知施坚雅捐书的遗愿,戴维斯分校也同意将办公室保留至3月底。马克请了几位学生帮助装箱,到2月12日装完约80箱。

3月21日,我到达旧金山后立即给马克打电话,约定去戴维斯的时间,并请他为我预约会见施坚雅夫人苏姗教授。23日,马克开车来接我,到戴维斯后我们直接去施坚雅的办公室。全部书籍都已装箱,我与马克一一清点。马克说中图公司已派人来看过,约定时间后就会来运走。当晚,我们在一家旅馆见到苏姗教授,她请我们吃饭,为我订了当晚的房间,还预付了房费。我于心不安,再三表示感谢,她却说:“我应该感谢你们,是你们帮我实现了比尔(施坚雅)的心愿。”她告诉我,家里还有不少书籍刊物,根据施坚雅的遗愿,这些也属捐赠的范围。我们约定,等她清理完后,再安排托运。

4月初,马克发来邮件,办公室的书合并为69箱,已由中图公司运走。5月15日,全部书籍运抵图书馆,中图公司代办了海关报关手续。

7月8日,苏姗告诉我,她即将卖掉现在的住房,希望尽快运走第二批书籍刊物。中力公司要她提供大约数量,以便安排装运。7月14日,苏姗发给我邮件,她无法估计书刊的数量,只能用尺量了排在书架上书刊的长度,共370英尺。我将此数字告诉公司,请他们据此安排运力。8月25日,从苏姗家中运出重约3吨共161箱书刊。这批书在10月底运至上海,11月16日运到我们馆。

我在江湾分馆辟出专室,收藏施坚雅捐赠的全部书籍和刊物,准备建为“施坚雅文库”。我请苏姗教授提供施坚雅先生的照片,请包弼德教授提供他的生平事迹和论著目录,待布置就绪后正式举行一个仪式。得知我的计划后,苏姗教授却不以为然,她问:“文库”起什么作用?是为了陈列吗?是将这些书当作纪念品吗?这不是比尔所希望的。比尔将这些书送给复旦图书馆,就是希望它们与图书馆中其他书一样,能够被复旦大学的师生很方便地阅读利用。如果他值得你们纪念,这就是最好的纪念。

我决定停建文库,待编码完毕后这些书籍刊物将全部向读者开放。苏姗教授非常高兴,她给我发来邮件:“这真是一个好消息!我欣喜地获悉,这些书刊将被阅读和利用,就像比尔珍视它们一样被珍视,想到这点我笑逐颜开。”

以后我陆续收到读者的邮件。一位社会科学教授说,他翻阅了施坚雅赠书,发现西文的人类学著作相当齐全,这批书的价值无论如何都不会被高估。一位研究生告诉我,有一本书他已找了多年,由于出版年代早,印数少,国内外大图书馆都无收藏,现在施坚雅赠书中找到了。还有知道这批书来历的读者赞扬施坚雅先生的高风义举,建议我努力开拓捐赠资源。

我突然意识到,施坚雅文库已经建成,它就在我们图书馆中,就在我们读者的心中。

(本文原标题:《未建成的施坚雅文库》)

【作者简介】

|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曾任复旦大学中国历史地理研究所所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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