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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更生:我为什么不喜欢住在日本

2016-06-21 苏更生 大家



文 | 苏更生


我不喜欢住在日本,住在日本是很寂寞的。

今年快到夏天的时候,收到国外来的包裹,打开才发现是我住在日本时的衣物。去年因工作住在京都,回国时想着很快就要回去,东西都没有带走。后来却因各种事,又一直不想再去,于是托友人把衣物打包——包裹在海上漂了几个月后,才到了我手里。

寄回来的这箱衣服有一种特别的味道,一种混着洗涤剂的香味和密闭太久的陈味。想起那种洗涤剂来,一颗蓝色的小球,用可溶于水的薄膜裹着。丢进洗衣机,衣服可以洗得很干净,香味也能留存很久。去年刚到京都时,觉得此地酷热,京都的纬度算起来是南方,又是一个极小的盆地,小到无论站在哪,都能看见山。这样的地形热起来很厉害。租好房子才发现住在医院对面,那阵子中暑的人太多,深夜里总有巨响的救护车哇呜哇呜驶过。日本的救护车声音实在太大了,大得有次将我吵醒,倏然从床上跳下来,以为地震了。

住在日本对我来说算是很新奇的事。我总是好奇地发现各类东西:比如洗衣球,还有一种静电拖把,用一张湿纸巾做抹布,擦上一遍后就直接扔掉。日本环境好,灰尘少,每日擦一擦,不用洗抹布,很方便。日本人虽以俭省著称,但在拖把这件事上并不在意。还有些很奇怪又方便的设计,浴室的地漏总是堆积头发,也很容易堵塞水管。日本人设计了地漏贴纸,一张圆形的贴纸粘上去,既不影响流水,又能把头发阻隔住。还有厨房下水道,跟欧美人在下水口安装垃圾粉碎机不同,日本人选择了在下口处安装一个网兜,把剩菜剩饭接起来。这些设计都很好,前提是人必须勤快更换。与欧美人一劳永逸的方式不同,他们的注重简便,成本低廉,但对费力并不在意。

日本的房屋总是很小的,建筑的样式也都很类似,尽是些不到十层的长方形楼房,正面是一条长长的走廊,十多套房间沿着走廊一字排开。这些泡沫经济后几十年内建起来的房子,毫无美感。日式建筑所谓极简的风格,看起来让人感觉心酸。我的房间也是很小的,一张单人床再加柜子,摆好书桌与椅子,就没多少的空间了。我向来好动,在屋里经常撞得青一块紫一块。日本主妇善于收纳,大概也是因为屋子小的缘故。



由于在家工作,对衣着也就没有要求,在优衣库买了一打T恤和短裤,合起来才30多块人民币一件。日本人也很喜欢买。便利店开得到处都是,生活非常方便。日本的超市精细极了,去大超市,光是买豆腐,就是数百种,不仅是物品种类多,每种都很精细,三五片洗净的薄荷叶,叠放整齐,包在盒中出售。不得不感叹,日本人精细过了头,价格自然也不菲。

有些东西就便宜极了,例如饮料,日本的自动贩售机在街上随处可见,数十米就有一台,它们属于不同的饮品公司,每台机器出售的都是本公司的饮料。商业的自由竞争带来便利,也培养了消费者的习惯——日本人喜欢喝饮料,饮料不比纯水贵多少,喝纯水的时候不多。不过日本人和全世界人民一样,怕胖,各大饮品公司又开辟了新战场,无糖低糖饮料果汁蔬菜汁,包装得天然而有野趣,极力让人相信这是健康的。

日本商品市场竞争激烈,简直到了残酷的地步,又因大部分日常消耗品由女性来做消费决策,各类厂家在包装和产品样式上各类卖萌。住在日本久了,会觉得这是个举国卖萌之地。就连卖一枚西瓜,瓜农也要签上自己的名字,写上几句保证质量或种瓜已久的话语。

按照日本人的收入,这些日常消耗品并不算太贵,普通日本人月入一万人民币并非难事,打两份零工即可,大多数刚工作的毕业生也可以领到这个数额。虽然总听日本经济停滞,但此地商品丰富,人们的生活并不困顿。虽然日本政府并不鼓励进口,关税也不低,但比之中国,还是便宜太多,所以日本人并不需要代购。

只是这里确实缺乏某种活力,所有人都按部就班地生活。我有个同事原在日本大型企业上班,初入职场,发现这间企业每个月都让员工给自己评分,他自觉干劲十足,打80分,结果被上级谈话,问:前辈们都给自己打50分,你怎么可以打这么高呢?这次就算了,下次还是从30分打起吧。他一时语塞,日本企业的等级制度分明,按工作年限升职,只要不出岔子,基本可以做到退休,工资基本靠年龄就能推算出来。这对年轻人来说实在苦闷,同事离开了这间企业,这在日本职场也是罕事。

酷热过后,正是7月中旬,本打算参加祗园祭,这是日本最大的天神祭礼,已举行了上千年。到了这段时间,人们都会穿着传统服饰上街游玩,观看神轿。不巧的是那几天突然来了台风,而后又有暴雨,甚至有山体滑坡的危险。日本人对应对天灾训练有素。我与同事都收到市政府讯息,如果感觉可能遇到危险,请到家附近的小学躲避。所幸那场暴雨并没造成灾祸,只是祗园祭却取消了几场,剩下的,我也没能赶上。

京都的高楼很少,住宅大多是十层左右。因为楼层都低矮,天空就显得很美。暴雨时期京都天色一片铅灰,倒没觉得有何特别。几日后放晴,天又热起来,我的房间朝东,落地窗外是延绵的低矮住宅,最远处是山。每天我会看一会儿云,白天是大朵大朵的白云,傍晚是铺天盖地的火烧云,美得让人沉默。



偶尔出门与日本人谈工作,总是搭乘电车。日本公共交通非常方便,算好时间出门,可以准点到分,没有迟到的风险。在上班高峰期里,电车里尽是男性上班族,他们着装几乎一样。奇怪的是,日本很少能见到胖子,他们似乎没有中年发福的困扰。如果有胖子,那必然是极端的胖,必定要超过200斤。

与日本人谈工作,鞠躬是免不了的。每次道别,就要深吸一口长气。日本人一定会把客人送到电梯口,然后鞠躬,电梯里的人也要回礼。可气的是日本电梯普遍狭窄,门又装有自动感应。如果鞠躬被探头感应到,门就不会关上。这样半开半合间,人总要鞠躬十几次。好不容易等电梯门合上,里外的人都已晕头转向。日本人虽然勤恳,上班不会玩手机,也不会闲聊,但他们的工作效率极低。在日语中,有确定权的领导被称为担当,普通的职员虽然一刻不闲,但不愿承担责任,所有事情都要等担当来决定,办事颇为费劲。

日本人遵守规定的刻板劲到了可爱的程度。有次去吃饭,看到有烤鸡翅,一盘2支,我们三个人,想点一份半……跟店员说了很久也被拒绝了,一份就是一份,绝不卖半份——这种极端地遵守规则保证社会有序且高速地运转,破坏秩序付出的代价就大。有次我傍晚散步,忘记看红绿灯,在红灯时过了马路,结果两边都有车飞快地驶过,我猛然侧身才没被车撞。日本很少有人闯红灯,司机默认不存在这种状况,于是把车开得飞快。但万一有人闯红灯,被撞死的几率很高。

回想起第一次到日本的时候,那还是几年前的冬天。我去了京都南禅寺,突然遇上漫天大雪,鹅毛一样洒而下,又恰好遇到有人在寺内举办婚礼——新娘着一身白无垢,雪白的脸上是鲜艳的红唇,新郎穿传统服装。几部黑色的礼宾车缓缓驶入,穿着和服的亲友们下车。他们结伴款款走在雪里,走向那对新人,真是美极了。

但住在京都久了,各类寺庙去得多,也觉得乏味起来,宁愿骑着车在普通的大街小巷上乱窜,也不想去景点。只有一次,一间不知名的神社却让人震惊了许久。

我租住的房子在市中心,楼下是间便利店,我时常下去买饮料。有天晚上我去便利店,发现想买的那款饮料卖光了,就走去斜对面的药妆店买。我来过这间药妆店很多次,大多时候都是在白天,没注意到隔壁有间很小的神社。那天晚上神社门口的两排灯笼亮起来了,门口参天的两棵大树投下黑影,灯笼显得很亮。我走到旁边看了看,这间神社真小呀,大概占地不到100平方米,院子里的神龛中供着神,靠里有间小屋子,里面大概是有人在合唱。

我站在院子里看了一会儿,发现这间神社似乎已在这里几百年了。

那一瞬间我觉得很感动,或许是那种屋内合唱的声音,又或许是灯笼的光与明亮的药妆店比起来太过微弱,我似乎感受到某种神圣。它与京都最负盛名的寺庙神社的庄严而宏大都不同,这里是种日常的神圣。这间神社就静静地在现代化的住宅和商务区里去,低矮地存在了这么多年。



人在日本,不得不回答一个问题,日本人喜欢中国人吗?——答案有些复杂。民族性这种东西,起源无非是我们不一样,日本人不见得不喜欢中国人。我住在这里,又不会日语,开口就知道不是本国人,但也并未受到不同对待。倒是日本人更不喜欢韩国人一些,偶尔在景区,日本同事遇到韩国旅游团,他们大声说话,穿一模一样的运动鞋,这位同事就会撇嘴。不过比起来,日本确实更喜欢欧美人。或许是明治维新后,日本人全面西化,与欧美人更有亲近感些。在日本与人谈合作,用英文交谈,会更顺利一些。

住在日本那么久,我只见过一个日本右翼,也是我唯一一次与日本人发生冲突。那天我与同事在超市买东西,结账时我们正在排队,大概是我与同事说了几句中文,被后面一位女士听到了。她突然大嚷了一句,我没听懂,以为她嫌我付钱太慢,于是赶紧拿着零钱走开。可她还在大声嚷嚷,我问同事那人在说什么?

同事气到不行,说,她嫌我们很吵。

我回想了一下,我们一直都在低声交谈,绝不至于吵,现在整间超市都只听得见她在嚷嚷。于是说:啊,这个人自己才吵吧?同事将这句话翻译成日语,回了一句。

这位女士吓了一跳,发现我们竟然听得懂日语,她更生气了,说:“中国人都很差劲。”——其实日语里脏话的词汇非常有限,比之中文里五花八门的脏话,简直到了匮乏的地步。不过她态度蛮狠,不用敬语,已是非常恶劣,又反复指着我们说中国人差劲。同事翻译给我听,我说:“有的日本人也很差劲啊!”

于是我和这位女士就隔着语言,靠着翻译,在超市里吵了一架。收银的店员已走得远远的,躲在货架后,这也是日本人的个性,谨小慎微,不惹是非。他们经常道歉,但并不觉得有所愧疚,只是礼貌而已,但眼前这位,连基本的礼貌都没有了。

吵到后来,她也发现并非我们的对手,于是气冲冲提着两瓶酒走掉了。同事气得要死,她住在日本六年,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无论日本人是否喜欢中国人,这样的冲突都是很罕见的。我因听不懂日语,所以倒不太生气,只觉得好玩。这大概就是右翼吧,看得出来她已经喝醉了,而且很穷,拧着两大瓶廉价的酒,酒精已经毁掉了她的人生。近年来总有媒体说日本右翼势力抬头,但这几乎不太可能,在普通日本人看来,这也是很可怕的吧。



其他的党派倒是挺多见的,动不动就上街游行。因为住在市中心,楼下常有游行队伍经过。有次我竟然见到日本共产党在楼下走过,有人举着旗帜和标牌,有人用喇叭呼叫口号,大多数人则是有说有笑。我趴在阳台上看着,队伍里有人发现了我,大笑着跟我招手,竟像是要去郊游一样。有时在商业中心和政府门口也常见到党派或团体请愿,却很少看到警察。

只有一次在东京的大型集会上,看过几排巡警维持治安。日本的巡警并不配枪,拿的是一根一米多长的木棍,这似乎是明治时代传下来的习俗,只有少数刑警执行任务时才会佩枪。路上常见的警察带的都是木棍,戳在地上,双手握着,很像拖把棍子。关于日本警察有多温和,华人圈里流传着一个笑话:有位华人留学生想包饺子,但没刀剁馅,于是骑车去同学家借了一把。回来的路上,他把刀挂在车把上,戴着耳机听歌。一位警察见状喊他停车。同学没听见。警察跟在他身后追,大声喊他停下来。同学听到身后有人喊,回头一看是警察,于是调转车头,向警察骑过去——结果警察一看,有人车上挂着刀朝他冲过来,转身就跑了。

日本的治安实在太好,去餐馆吃饭把包丢在门口,吃完再拿也毫无问题。我一直喜欢看东野圭吾写的推理小说——在日本住久了,就越发怀疑,是不是全日本的罪犯加起来都没有东野圭吾写的多?

在国内总能看见批评中国游客在海外没素质的新闻,住在日本时却发现这好像不对。我经常看到的中国游客都很有礼貌,愿意且能够遵守当地的风俗习惯。唯一见到中国游客与日本人发生尴尬,也不是因为素质不佳。



那天我在商场买完东西,在退税区退税。因为赴日的中国游客太多,很多大型商场会聘用中国雇员来服务中国人,这样办理起退税更方便。有位中国女孩不知道这件事,她对商场的服务员提出要找英语流利的服务人员,服务员说没问题,请原地等候。就在等待的当口,她突然发现退税人员会说中文,于是高兴地坐下退税。一位日本老先生走了过来,他接到指令,来退税区为这位中国女性做翻译。日本老年人较多,出来再就业的老人也很多,这位老先生就属于此类。老先生个头不高,西装笔挺,看到这位女性已经坐下办理手续,于是站在一旁等候。

这时女孩也发现了这位老先生,但她没有理会,而是继续用中文和退税员交谈。女孩当然也明白老先生是来帮助她的,但是那一刻,她或许就是觉得问题已得到解决,老先生可以离开。但老先生既不方便上前询问,也不知道这位女士是否还有别的事情需要帮助,于是还是站在一旁,只是脸上露出了失落的神色——对于想要提供帮助却未派上用场的自己,莫名其妙地等在这里,有一些尴尬。

直到女孩退完税离开,老先生才走开。我也觉得很尴尬,但指责这位女孩素质不佳显然是不对的。或许就是女孩那一刻没想明白,也或许是中日两国人对待这件事的态度不同造成了误会。轻易指责谁总是很容易,但要解开误会,则需要更细致的耐心。

人总是急吼吼地想要得到结论,却不知道理解需要漫长的等待。

回国之后,我有很多事情都忘了。在打开那只漂在海上几个月的包裹时,曾熟悉的味道让我想起了这个国度——狭长的、干净的太平洋上的岛国。人们沉默且有序地生活在这里——这里就是孤岛,这里的每个人也像一座孤岛。每当我回想起来,只记得疾驰而过的洁白电车,低头匆忙走过的人群。人们穿着都好类似,我也从不知道他们要去往什么地方。住在这里的日子里,印象深刻似乎只有我遇到的坏天气,还有只属于我一个人的寂寞。



【注】本文原标题为《一个人的坏天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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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更生 |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书评人,媒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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