鞠白玉:赤手空拳的中产反叛者没有退路
文 | 鞠白玉
毛姆笔下的主人公有雷同的特质,那就是中产阶级人士的自我放逐。
他们多是在个背景良好的家庭里受过系统的正规教育,在前途一片大好的情形下,突然到了一个命定的时刻,发现了一片优美的避世圣地,或是忽地被自身的某种天赋所吸引和牵制;他们的选择成了对自身的革命,他们愿意从世俗社会里的宠儿沦为弃儿,不管他人如何劝导阻挠;他们带着对中产阶级的彻底放弃和不屑,将婚姻、房产、地位这些现实坐标统统在生活里抹去,将自己流放到一个广阔自由的天地里去。
在毛姆一生中真实的游历和半虚构的故事中,这样的流浪儿呈现给众人的面目多是一种逍遥自得,他们终于从庸俗的社会规则中解脱出来。
但有一个故事是带着惊悚意味的,那就是《吞食魔果的人》。约克的银行经理威尔逊,在意大利的小岛旅行中彻悟到,自己下半生应该交付在这里。他意识到人应该是和碧海蓝天、星光与花的香气做伴,在原住民那不含社会等级的田园牧歌里,他每日读书、喝酒。在月升之前爬到一个山顶去等待月亮上山,下山时借着月光去看礁群。一个银行经理拼命工作后才能享受到的假日时光,他可以每天享受。
他付出的代价只是在35岁时辞职然后拿着遣散费买了一份保险年金保到25年后,至于25年后怎么办,则交给命运。但是他并不能在60岁时适时去世,而且没有任何财务支持的情况下,他才意识到他所处的小岛仍然是一个货币社会,他在被迫搬离住处并且变卖了钢琴和书籍的情况下选择了自杀,煤炭中毒后变成了痴呆,在贫困潦倒中挣扎了六年后孤独死去。
在毛姆描写的大小的中产反叛者中,威尔逊是少数暴露了结局的主人公,像是他施了无数的文学催眠后忽生了怜悯,撕开真实又残酷的一角。毛姆自己是典型的洞悉社会规则的英国人,即便在100年前他勾勒的世俗之下的反叛,如今看来仍充满了现代性。
虽然毕生在生动地描绘着反叛者的群像,他本人却是一个理财高手,房产、收藏、证券应有尽有,以使自己成为一个以名气和财富跻身上流的作家。并且毛姆始终没有回避的一个残酷事实就是:正牌的富家子的反叛是有退路的,赤手空拳的中产则没有。
谙熟游戏规则的前辈不断鼓吹诗和远方和“我就从不买房子”,话语掷地前已在洛杉矶和北京置下数处豪宅,否则拿什么安置前现任娇妻和孩子;周游列国的清高雅痞的名作家们是有祖产四合院和黄金地段的现代公寓,才能以每两年一部小说一部散文的进度去拿文学奖。多数悠游通达的中年人是十足的有产者,在打理了股票基金和房产后才谈明月清风。
北京在过去二十年里也曾是之于文艺青年的风光旖旎的岛,它多元的文化属性消弭了现实阶级,文艺之盛屏蔽了商业气息,就像岛上升起的海市蜃楼,多少外地年轻人宁愿放弃故乡的安逸,也为了逃避故乡一成不变的封闭生活,而年轻人来此不是为了世俗奋斗,是为在这样的幻景中实现波西米亚,北京是多情且慷慨,北京容得下现实的野心更容得下避世的梦。
十年一青春,将金钱花在唱片、电影、书籍上的文青们突然意识到租不起房了,从前能把每天当周末过,将时间打发在摇滚乐、地下锐舞、先锋戏剧、独立电影、当代艺术展上,能住得起二环打得起车,恍然一梦发现越住越往城市边缘里去,九零后的海归青年的创业浪潮拍得七八零后头晕目眩,海市蜃楼其实是慢慢消散的。
对这些人来说却是大厦片刻倾毁,迷雾散尽后是惊心的赤裸世界。前十年打造的精神世界没法变现成货币,突然意识到除了还活着,别的是一无所有了。情怀不能解决任何现实问题,何况那情怀也已过时了,青春连个回响也没有,因为山谷的风景原是自我投射的。
所有做着绮丽的文艺梦的人在这几年纷纷醒来,有人还来得及搭上新媒体去创业,把失去的现实部分补回来,但那仓皇且局促,和年轻时的设想不尽相同。另有一些人慢慢隐退回去故城安顿或找一个西南小城勤俭度日中留着残梦,可锐气灵气全无,只能谈旧事,被人暗地里笑其腐朽。
直白地教人现实,总没有鼓励年轻人追逐诗和远方讨好。要现实不是苟且,不现实是迟早苟且,梦想是有时间性的。
欧洲人在北京的流浪儿颇多,或是大学最后一年的海外实习期,或是拿着低薪和旅行签证只为体验生活,但和混迹在五道营和五道口的无产者的后代不同的是无论当下他们是怎样个处境,他们都是恒产的继承者,在欧洲的一个正经的超过三代的家庭是几乎没有穷人的,况且这些流浪儿常是回国后摇身一变做起了中规中矩的白领或其他,异国的浪荡子生涯就成了回忆里的笑谈。
所以在北京并不能彻底的波西米亚人面临城市的挤压又有何惊讶呢,如果早前你未曾为你的现实生活做任何准备付任何努力,现实过来盘剥你时你没有任何的抵抗能力,甚至十年间悠哉的生活里你没有为你的天赋去做任何的储备和学习,现在摊摊手要点什么,却只有沉默在回应,你只能意识到你就是个庸人,你所处的世界从没有成心埋没过谁。
一位前TVB元老,一手打造了TVB的黄金时代,捧出诸多后来称霸香港艺坛的明星,60岁时每日用直升机过海,亲自潜水捕鱼招待客人,他厌倦谈商业,只喜欢和年轻人往来谈文学,爵士乐,偶尔讲几句年轻时的过往,忽然有天说:两地年轻人都抱怨房价贵,买不起房,但是凭什么你年纪轻轻就能买得起?哪国的年轻人又买得起?
他少时家贫没受过正统教育,英语是在街边酒吧跟边缘化的洋人学的,19岁进TVB做小工,做到32岁成了总裁,然后才申请到港大去读书。“我不觉得现下的年轻人会比我们那时更累更苦。”
不是所有的有产者都是靠特权和投机,在现实世界里,很多人明白必须随时准备为绝对的身心自由和梦想去买单,如果不是一个命定的恒产继承者,尤其在这样一个没有绝对恒产的国家里,人应该在海里抛下一根长锚,人应该在岛上种下一棵有形的树,人应该凭才华能力去换取一点点有重量的现实部分,为将来的反叛可以称得上反叛,却不是逃离。
【作者简介】
鞠白玉 |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编剧,非营利艺术空间创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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