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伟棠：在《寒战2》里没有英雄主义
文 | 廖伟棠
据说，香港警察是香港公务员队伍中最尴尬的一类人，因为他们曾经叫“香港皇家警察”，这个冠名，是英联邦内暴力机器的最高荣誉之一。别忘了他们获得皇家警察称号的历史原因，而其后气焰高升而贪腐横行，结果在1974年获得了廉政公署这个死对头来整治他们，也是英女皇所赐。
为什么尴尬呢？皇家称号当然不能像那些太平绅士头衔一样，但这虚荣已经深入警心，因此我们才会在《寒战2》开场殉职高级警司邝智立的出殡现场，听到前苏格兰风笛、警务处长刘杰辉（郭富城饰）的英文悼词。
这些细节的迷恋如此瞩目刺耳，然而大家都知道：除了这些装饰音，大调早已经变了；即使装饰音，也像刘杰辉的英语发音一样，不再标准。
怀念着昔日光景，又不得不维护新秩序，处于这种落差中的香港警队，必然尴尬。在尴尬当中，警察竭力维持尊严，但他们维持尊严的方式各有偏差，于是就有了香港警匪片汲之不尽的素材——对了，我写的是电影《寒战》系列里那个“架空虚构、没有现实对应的香港”，勿对号入座。
《寒战2》里面，最具讽刺意义的一个警察，是貌似忠厚的莫sir。作为出生入死的特殊关系团队，加上香港特殊的历史，香港警察是特别强调荣辱与共的小圈子群体，同袍、集体形象这些会被他们强光放大。莫sir一直以维护警队的名义发言，运用集体主义精神压制刘杰辉的个人冒进主义，但最后他被刘设计，做出了出卖同袍的行为，可见他的集体主义实际上只是口头禅而已。
在刘杰辉个人行动押犯、救妻招致质疑后，他的副手意味深长地说：你不要指望警队怎样帮你，而是想想你能怎样帮警队。可见在高度荣誉体“香港警察”这一庞大幻象之下，即使首长也没有太多个人自由。这既是监督，也是牺牲。
但是个人英雄主义者刘杰辉又怎样呢？作为所谓正派主角的刘杰辉，本人就是法治精神的破坏者，虽然他也打着冠冕堂皇的旗号。电影对他简直是“高级黑”，由头到尾，他施行私刑、罔顾公共安全、随意窃听，再加上上一集的写匿名信，动机都是为了正义，手段却完全偏离程序。难怪《寒战2》要安排一个周润发演的大律师兼立法会议员简奥伟出来严辞谴责，以保证政治正确。
有一个细节也是很堪咀嚼的，罢免机制启动后，刘杰辉面临下台，妻子安慰他说：在我和女儿心中，你永远都是警务处长。这显出了这一家人的情感已经不知不觉被权力扭曲，也显出这位“三观正”的处长是多么在乎权力。因此他一系列充满心计的反击就像他对失去抵抗能力的李家俊仍然开枪至弹尽一样，心狠手辣地用尽自己最后四个小时的权力，让对手李文斌被迫亲自面对旧部的死亡，一举击溃后者。
最丰满的角色还是李文斌，莫论他是否无间道（很多细节暗示了他忍辱负重、反黑再反正的可能），他心中残存的警察正义感使他本能抗拒与密谋团伙的合作，即使密谋团伙威逼利诱，即使儿子、旧部所受的伤害几乎在情感层面上促成他真正反叛警队，他仍然身不由己地试图捍卫自己没有说出口的价值观——这和刘杰辉最后一番铿锵的说教恰成对比。
“反派”李文斌的深度矛盾让他比其他警察更有血有肉，让我感觉他首先是人，其次才是警察。这样一个老派角色更属于以前的港产警匪片，是对片中那些新派高大上符号化人物的消解，在未来的续集肯定有更大的发挥空间。
▲ 鹰派人物行动副处长李文彬（梁家辉饰）
使用现实隐喻对位来解读近年的所有香港电影，几乎都是有效的，不少香港电影也擅于利用各种亦幻似真的隐喻语言，难免取巧，《寒战2》也难逃“消费政治”之嫌。因此我在前面故意放弃隐喻解读，隐喻到了无所不在的地步，无论艺术还是现实都是可悲的，而且剥除隐喻之后，《寒战2》作为一部电影是相当平庸的，绝非什么“十年以来香港最好”。
不过，作为一个摄影爱好者，我还是被发哥的摄影隐喻吸引了。简奥伟不屑地放下那部律政司意图贿赂他的Leica M Monochrom，声称他还是喜欢底片摄影。片中也尽情展现他使用Rollei双镜反光相机与传统暗房的优雅魅力——这一切都与他身为前殖民地精英的身份相符。但日后“破案”，靠的还是女徒弟那部Sony数码相机的高感光度、宽容度。
▲ 大律师兼立法会议员简奥伟（周润发饰）
爱徒死后，镜头穿插着简奥伟一边用传统手工艺印相放大他爱徒拍摄的黑白底片，一边用电脑PS拉曲线放大数码照片的暗处隐藏的秘密。从中可见他的两面性，这位英伦派头的大律师对现代数码技术并不陌生，也不抗拒。他就是被称为香港婴儿潮世代的那一代幸运儿的代表，他们是来自旧世界的专才，在新世界也能游刃有余，甚至长袖善舞，只要他们愿意，便能身居高位——除非，像片中简奥伟那样突然被死亡惊醒了良心，被卑劣激怒了傲气。
在港产警匪片里，要毁掉一支团队其实很轻易，无论是纵容他们的权力，如对待刘杰辉；还是诱发他们的暗黑，如对待李文斌父子。但是要真正忠实于法治，很难，即使理性如简奥伟，也不免因为怨恨敌手而最终认可了刘杰辉的“非常时期的非常手段”。
看着电影的结尾阳光灿烂，踌躇满志的刘杰辉，我却知道，下一集《寒战》，将有无法排解的阴霾。
▲ 冲锋车案件主谋李家俊（彭于晏饰）
【注】本文配图均为《寒战2》电影剧照，刊发时略有删节。
【作者简介】
廖伟棠 |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香港作家，诗人、摄影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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