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福东：抵制日货行动，一百多年前的教训不能忘

文 | 韩福东

暴动从早晨7点开始。香港高升街第70、80号的日本海味货栈，门窗被二百余人砸毁，价值六千多银的货物被抛掷街外。这一轮行动很快遭到镇压，有六人被拘捕。警方派了二十三人在附近看守，以防进一步的破坏行动。

到了晚上7点，西营盘附近的日货店又遭数十人抢掠，并蔓延到大钟楼一带。这些人似乎“预有成约”，打砸前会派人侦查，看到警察后即作鸟兽散，警方一走又再度聚集。

因为预测会有大变故，所以香港总捕房派英差统率华差、印差共二百人一起出动弹压。无奈打砸者愈聚愈多，西营盘一带有价值一万两千余银的日货被抢。在一百五十余人被拘捕之后，仍有骚扰情事发生，很快蔓延到荷李活道、摆花街等地。现场人声喧杂，拥挤异常，警方有数十人——包括副缉捕长被石块等击伤。警方特附刀于枪尖，以防拘犯被抢。

▲ 资料图：20世纪初的香港

这是1908年11月1日，《申报》记录了香港因抵制日货而暴动第一天的情形。距离引发此次抵制风潮的“二辰丸事件”已有近九个月，但国人对日本的愤恨情绪仍未消失。这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次大规模的抵制日货运动，它所带来的问题比它所试图解决的还要多。

“二辰丸事件”发生在1908年2月5日，中国海军在澳门附近海面，扣留军械的日轮“二辰丸”，引发外交风波。按英文媒体《字林报》当时的报道，中日双方的意见分别如下：

“中政府所持之理由以为对于二辰丸之举动并无不合者。（一）辰丸未经华官之许可，遽于中国水界中图卸军火；（二）该项军火察其情状，必系运至澳门由华商转售于匪党者；（三）因有以上之二原因，照中日商约第五款可以有权将船扣留；（四）日本如欲反抗扣留之举，应依中国之议将此事会同审查；（五）日本既不允此议，则此问题决解之延迟，乃日本之责，中国不能担任赔偿损失；（六）日本如果能自纳保证金，则二辰丸亦可释放，惟所有军火仍须扣留在广州以待审查。

日本一方面北京公使所持之说则谓（一）该项军火运至澳门，有许可之证据，并非私运至中国界内，无可疑义，中国对于甲国之船只及其货物运往第三国界内者，无可以拘捕之权；（二）该项军火虽或抵澳门后有转运至中国界内之举，但此乃另一问题，与今之交涉绝不相干；（三）该船既非私运军火至中国界内，则中日商约第五款之办法即不能施行；（四）此事与海关不相干涉，盖拘捕该船之情形殊类于战时之举动也。中国欲将此事会同审查之说殊不合理；（五）中国当独任延迟决解此事之责；（六）日政府所要求者乃完全之释放，故中国之议不能承认。”（转引自《申报》1908年3月14日第四版，《中日两国对于二辰丸之意见》）

中日两国在“二辰丸事件”中的是非暂且不论。从进展看，中国很快做出让步，释放二辰丸号，并做出道歉等表示。此案在广东引发的反弹最大，粤商为此开国耻会，现场即有焚烧日货的举动，粤商陈惠普等人痛哭流涕，主张不以暴动形式抵制，而采取文明办法。抵制日货的行动也迅速从广东开始发酵，向全国及海外蔓延。

抵制行动一开始就面临反制。譬如日本神户二十八家商号的华侨领袖集议后，均反对抵制日货之举。香港等地密使多人试图联合他们的企图归于无效。

▲ 资料图：20世纪初的香港

在这之后，驻日的广东同乡会也发布电报及意见书，明确反对广东抵制日货。这份意见书遭到日本部分广东留学生质疑，后广东同乡会声称是干事林国英、书记黄霄九“冒托全体名义”所发。这年的5月9日，他们专门在神乐坂高等演艺馆开了会。早上8点，与会者尚未到齐，已有警察数十人到场维护治安。

广东同乡会的副干事卢思诰在报告中称，广东商人热心爱国，踊跃抵制，本无须开会研究，但黄九霄极力要求，此事当由黄九霄负责任。在场的数百人于是纷纷指责黄九霄。这时有个革命党人站出来，发表偏袒日人的讲话。他说，日本船坚炮利，我非其敌，如果因抵制而惹起衅端，后果何堪设想？！一个叫覃振的人随后则在演讲中极力驳斥反对抵制日货的主张。他词旨激昂，引来众多掌声。革命党对此颇为不满。

接下来革命党数人又发布演讲，皆批驳抵制日货。在座的董荣光等人想要起来辩论，被革命党所阻。赞同抵制日货的人遂纷纷离场，留在现场者大半为反对抵制日货的人，他们想趁机提起决议。尚未离场的覃振声言否认，结果“为革党刃刺头脑”。副干事卢思诰也被殴打致伤。（见《申报》1908年5月26日）

▲ 资料图：20世纪初的香港

“二辰丸事件”的爆发缘于日轮为革命党私运军火，这次驻日广东同乡会的冲突，也显示出革命党的基本取向是反对抵制日货。在这一点上，清政府和革命党取得了一致，虽然他们的出发点并不相同。

抵制日货行动坚持了将近一年，给日本的经济造成一定冲击，但不应对此过分夸大，中国低发展阶段的现实制约了抵制的成效。就在抵制日货风潮行将结束的时候，香港爆发了抵制日货的暴动。

11月1日晚的暴动被警方镇压，到2日凌晨1点时，各地已恢复平静。警察拿着火枪在街上巡逻。但秩序只是暂时的。没过多久，威灵顿街上的广日隆、广日祥，永吉街上的东昌隆，文咸街上的公安海味店等均遭毁抢。前来弹压的警察也被殴伤。在上环街市口，有路过的日本人遭到围攻，警察开枪击毙一人。这天下午，很多人聚集在万国酒店前示威，警方又开枪打伤两人。

▲资料图：民国初年的抵制日货传单

香港暴动的失败，为史上第一次抵制日货行动画上了一个悲剧的结尾。但从正当性的角度考量，打砸抢掠那些卖日货的店铺，道理又在哪里呢？民族主义的动员，自一开始就没能逃脱被异化的命运。

1908年之后，抵制日货渐成反帝反侵略的规定动作，它阻碍了市场的正常交易，也没能提供真正有效的对敌人的反制。一百多年过去了，我们似并未从中汲取足够的教训。

【注】本文原标题为《一场被抵制的“抵制日货”行动》

【作者简介】

韩福东 |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南方都市报》首席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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