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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渡:她们才是真正改变台湾历史的力量

2016-08-15 杨渡 大家



文 | 杨渡


历史总是要有一段时间的距离之后,有了更全局的视野,才会逐渐显现它的意义。而生活于当下的人们,只是在奋斗与挣扎之中,很难明白这些奋斗与挣扎到底有什么意义,对长远的历史又有什么影响。

鹿港反杜邦运动三十周年的现在,再回顾当时的青春吶喊、街头狂飙、酒后结义、意气风发等等,固然有恍如一梦的美好回忆,但更多的是看清它在台湾社会发展历程中的宏观意义。


三十年前的此时,台湾仍在戒严时代,美日从一九七○年代初开始输入台湾的污染工业,逐一浮现后果。


桃园县观音乡大潭村的镉污染,台中三晃农药厂的地下水污染,乃至于二仁溪的燃烧废五金等,让台湾民众充满对化学工业的无知与恐惧。再加上一九七四年印度的波帕尔农药厂事件造大量村民的死亡,被扩大报导,更加深民众的恐慌。


而工业污染,对彰化村民还有一个无法说出的阴影──台塑。只要经过彰化那路段的人,一定无法遗忘带着化学气味的空气。

偏偏那年头,罗大佑的一曲《鹿港小镇》风靡一时,那一句“家乡的人们得到他们想要的,却又失去他们拥有的”,勾起人们对失落的农村家乡的感情,而鹿港就成为一种感情的投射。遥远的乡愁,对城市文明的厌倦,对“路上一块斑剥的红砖写着这么几句话”的记忆,为反杜邦带出文化的力量。

更何况,无论杜邦的环保保证多么卖力,但当时政府的公信力低落,很难得到信任。因此环境运动一开始就以一种“自力救济”(多么遥远而熟悉的名词啊)的形式而展开了。它意味着保护环境不能靠政府,得靠自己。

而鹿港和其他农业乡镇很像,年轻人出外工作,家乡人口老化。然而鹿港还有一点不同是它的庙宇香火鼎盛,“妈祖庙里烧香的人们”依旧团结,庙前的旅游伴手礼小店生意兴隆,还可以支撑地方经济,外围的近海渔业和养殖业也还很发达,他们怕污染的工业一进来,渔业生计就全完了。有这样的经济支撑,才能让当地发动抗争的时候,出得起游览车的费用,和参与者的便当钱。




当然还得要有足够的抗争参与者才行。而“妈祖庙里烧香的人们”则为此提供了不失温和却坚定爱乡爱土的老人家。这些老人家一站出来,连一向强悍的镇暴警察都不知道该如何反应才好了。

除了这些在地的社会土壤、文化底蕴和经济条件之外,整体的台湾社会已经完成经济的现代化进程,出口贸易占了台湾经济的最重要比例,而外汇存底也不断增加,中产阶级人数升高,成为社会主体,文化上更是现代而多元,台湾社会其实已经做好了从戒严体制向现代性社会转型的准备,只是受到威权体制的压制,民主化改革无法开始,基本公民权无法实现而已。

这也是为什么当时有那么多知识分子(包括台大学生调查团)从台北到鹿港来参与反杜邦运动的原因。人们期待的不只是一场环境运动,而是台湾社会转型的出口。

鹿港第一次游行的那一天,老人家站在街头,前面排着满街的镇暴警察,他们排成一列,手拉手,不许民众通过。可是游行的老人家走上前去,望着镇暴警察年轻的脸,忽然笑起来说:“咦,你不是某某人的儿子吗?”

那镇暴警察害羞了,低声地招呼说:“阿伯,你也来了哦。”

然后那老伯拉了警察的手笑说:“让我过去啦!”老人走上前去,警察的手自然就松开了。然后,美丽岛事件后的第一次群众上街游行的禁忌,就这样打开了。

自此而后,林正杰的抗议司法不公的“为司法送钟”,以及各种街头示威,就重新开始了。

一九八○年代的台湾,在戒严体制下,民众的公民权利无法得到实践,生存权、集会结社权、工作权、环境权等受到压抑。特别是在美丽岛事件后,群众集会游行特别敏感,几乎无人敢于挑战那一道群众集会的最后防线。

然而起源于鹿港的反杜邦环境运动,却以其民间单纯的环保诉求,与政治无涉的特性,打破禁忌,敲开了戒严体制高墙的第一道缺口。现在回想反杜邦当时,那的确是充满勇气与干劲的年代,也是许多苦闷的心灵寻求突破的缺口,而共同努力的结果。

几个月后,也就是一九八六年十月七日,蒋经国在接受华盛顿邮报专访时说出了石破天惊的宣告:解严,解除党禁报禁。台湾自此步上民主化的新阶段。

一九八六年,历史上最值得记忆的一年。解除戒严,开放党禁报禁,两岸开放探亲,都从此开始,可是有谁知道,在那微妙的历史时刻,是鹿港小镇那些“妈祖庙里烧香的人们”,用那些黝黑而皱纹深深的手,抚摸年轻警察的手,然后打开了禁忌的大门,一个民主化的时代之门,因此开启了。

有一度,我被视为是鹿港反杜邦的“幕后黑手”,因为是我建议了李栋梁成立“彰化县公害防治协会”,让公害防治与环境保护可以不因一场环境运动结束而结束,可以恒久地存在下去;一生未曾和人“义结金兰”,结拜义兄弟的自己,李栋梁是唯一的结拜兄弟;台大学生“自由之爱”成立反杜邦调查团,也是我的建议,并帮他们连系了鹿港方面的接待;台湾第一份环境公投的文宣出自我的手笔。


这些,都是让“有关单位”认为我是幕后黑手的原因。杜邦公司的公关公司约我出来谈一谈,但被我拒绝了。拒绝的理由倒是说得很清楚:“这已经不是一个环境的议题,而是台湾社会转型的一环了。”


而当时我是《时报新闻周刊》的记者,以致于多年后,台大新闻研究所做新闻记者研究时,我当时参与社会运动的理念与作为,也变成一种应该被研究的记者典型。(详见《黑夜中寻找星星》一书)

可是我必须说,一九八○年代,真正改变台湾历史的力量,是那些“妈祖庙里烧香的人们”。那么温柔敦厚的,老人家的手啊!是他们改变了这一块土地的命运,改变台湾转型的历史。

(作者注:李栋梁是鹿港反杜邦运动的领导者,他当时是县议员)


【作者简介】

杨渡 |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台湾诗人、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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