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也退:头朝下的田亮蜡像只剩下了滑稽
文 | 云也退
很多人都看过一组照片,我也看过,专门抓拍跳水选手的狰狞表情,那些身材如流线、就像美人鱼一般漂亮的男男女女,相机捉住了他们“穷形尽相”的一面,眯着眼,龇牙咧嘴,在与无情的地心引力的对抗中痛苦地败阵。
我们都承认跳水的看点不在这里。固然有人(比如我)专门爱看失误,像什么走板踩错了点,什么水花脆生生压出一大片,不过,跳水比赛的美学价值肯定在于完成良好的动作,加上跳水者身体自带的美感。照片破坏了这种印象。
▲ 网上流传的“跳水表情”图
现在又出现了更新的毁灭力量:蜡像。田亮的蜡像揭幕,每个观者,哪怕是最严肃的人估计都在偷笑。那个头朝下的造型,不愧是蜡像史上的一个里程碑事件。
是的,制作者的初衷肯定是好的——选择田亮职业生涯中最典型、最具象征意义的瞬间,将它定格下来。放在五百、四百、三百年前,这种工作主要交给油画家,用约翰·伯格的话说,是油画界定了“酷似”这一标准,也是油画奠定了我们观看的方式。
那时,油画最能表现所绘对象的质感、纹理、光泽和结实的感觉,让观者觉得仿佛可以用手触摸,一幅优质的人物油画能够引起幻想。
请一位那时的名画家给田亮画像,一样是这个头朝下的造型,他肯定会条条缕缕地画出田亮的肌肉,也许头上会镶一圈橄榄叶,身上造出祥云一般的氛围,尤其重要的是,给他的脸上安排一个英武健康的神采。
优美感和崇高感主宰着往日的视觉意象。后来,油画在这方面的角色被摄影所取代,摄影似乎比油画更真实地反映其对象的每个细节,二战后出现的廉价的彩色摄影,已经可以让人如见真人。
可是人们欲壑难填,还想追求更真的境界,他们要三维,要可触摸,于是真人大小的复制品被创造出来,专为满足一些人仰慕名人(有时是名人自我仰慕)的需要——用的材质是蜡。
蜡像馆的美学是唯真实至上,不需要激发幻想,只要细节够真,最好是头发和腋毛的根数都与真人完全一致(体臭什么的就免了)。蜡像的形态,必须是真人最有名、最让人眼熟能详的那一种:女王陛下肯定是在招手,李小龙肯定是在抡拳炫腿,歌星一定在放歌,厨师一定在掌勺,“脱逃大师”胡迪尼一定是得意洋洋地踩在密封加锁的大柜子上,刚刚脱逃成功的样子。
但是,蜡像的致命伤在于背景,它所刻画的真实是剥掉了真人的背景的,只是一个三维化的截图,把人物截取出来拿到馆里摆着。
▲ 资料图:李小龙蜡像
一个人,不管是谁,只有在他/她的背景下才会动作和谐,面容有神,拿掉了背景就只剩了滑稽。你看暴走漫画“姚明脸”,或者想一想名人的诸多表情包,它们都是图像被随意截取之下的产物。
《蒙娜丽莎》离开了那个画框,离开了质感,变成了一个id的签名头像,你就很难再读解它原有的、艺术史教科书中的意义(除非那个id只发表关于艺术的正论)。
有一次,一个网友来找我讨论一些很严肃的问题,我说了几句就没再继续了,因为他用了“姚明脸”作头像:我实在做不到把他说的话当真——我已尽力。
头朝下的田亮,在离开了真实的跳台之后,面部表情越是英武庄重,看上去就越滑稽。我怀疑,蜡像自从问世起就在打着授名人以荣誉的幌子,行为名人制作漫画之实。
在田亮这里还不只是漫画化。它让我想起卡洛斯·富恩特斯的一篇小说《娃娃女王》,其中写到一种地方迷信:女孩子夭折后,父母将她的遗体风干,制作成娃娃一样的标本,放在女孩生前喜欢的玩物丛中,陪上许多鲜花。这是一种古老的招魂术,其本质就是把人活着时最美丽的样子用防腐的手段固定下来。
对已经死的人,要为他/她招魂,对活着的人则要盗魂。当年,那些惊呼摄影是在盗活人的灵魂的人,怎能想到将来会有蜡像这么一种更加犀利的东西出现呢?蜡像对于被仿造的真人是有意义的,他们一般都太爱自己,觉得世上应该多一个或几个自己的翻版;他们也想当然地认为,人们见到蜡像,就跟见到他们本人一样,恨不能趋步上前吻手,亲脸,拥抱,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它,用自己的头脑去读取其中的灵魂。
除了抽走背景,蜡像还抽走了过程。跳水是一个完整的过程,但表现为照片和蜡像之后,过程中的瞬间被孤立出来,看上去顶多就只是一个状态,填满了你对此人的全部认知而不留遐想的空间。
不,你说,我愿意停下来欣赏动作中的肉体,可是这个肉体同样是和腾跃、坠落的过程相连的。被剥夺了过程之后,状态变得乏味了,正如你爱看一个男/女人脱光全身的衣服,可是直接给你一具裸体,高清不打码,你大概也会感到无聊甚至败兴。
▲ 资料图:田亮跳水
人不可复制。之所以不可,是因为每个人都在动,他/她过往和现在的经验荟萃成为他/她眼里的神采,手上的习惯,脚步的变化,喜悦、愤怒、沮丧时特有的表达方式。一对连身高体重腰肥裤长都一模一样的双胞胎,一走路,一开口,立刻看出差异来。
每一种复制都带有制作旅游纪念品的味道,是将景观变成明信片。你在教堂里涕泪俱下地听了一次布道,出门买个耶稣的小雕像回家,过不了多久,你就会觉得它纯属家里的鸡肋。
所以必须开发仿真人的技术——广大性饥渴人士翘首盼着福音呢。不过,如果有一种如真人一般能活动的“蜡像”,它八成会像爬行动物界的蝾螈那样,是一团冷血而机械的肉。
在自然博物馆,人们设法让霸王龙的塑像活动起来,给它的眼眶里装上灯泡,让它的脖子会左右移动,尾巴上下起落,爪子一伸一伸好像在威胁猎物,它的身后则用灯光、色彩、各种模拟物制造出远古平原热烈而肃杀的氛围。
大人哄着孩子,勾着他们的注意力去响应景观的刺激,“看,它在喷火!”“哇,好可怕呀!”自己心中并没有任何情感波动,顶多暗想“这博物馆做得很业界良心嘛”。
反倒是那些静止的动物标本,它们的神采——一种不可名状的东西——会捕获和震撼人心。一头猛虎的标本除了引起欣赏,还会激发恐惧,所谓“栩栩如生”,与它的眼眸对视久了,你可能就感到它作势要扑过来。
那个头朝下的田亮,仿其形而丧其神。也许,一个穿着运动装坐在沙发上的田亮,会比这个从经典动作中截取出来的瞬间更有味道。头朝下的田亮就像一头扑在空中的猛虎,当你看到将它悬在空中的丝线,看到肚子下面的底座,你反而会觉得那还不如一个老老实实趴在地上的老虎更真实。
▲ 资料图:田亮跳水
我路过寺庙,从不踏足其中,进去了也没有叩拜的冲动,不是因为不信——怀疑一切的人恰恰可能相信一切之中皆有神明——而是因为这些瞳仁漆黑的神像只让我觉得可笑。它们慈祥也好,威严也罢,都徒有慈祥和威严之形而无神,就像那种里面的铜片早就松弛、徒然瞪着两个插眼的插座。
制作者可能觉得意思意思就行了,人叩拜的是“灵”,而不是一个顶天立地的木雕,可我就是不信;假如四处流散的“灵”真就寓于这一口口棺材里,我祝愿它早日脱身。
你不可铸造偶像——上帝叮嘱以色列民。他真是高明,预见到人会受制于两眼而被形所迷,一旦造了偶像,人就崇拜可见的东西而远离他了——他可是无形的“灵”啊。
其实我觉得上帝也是生怕人们造不好,把自己造成一个脚踏祥云、胡子拉碴、一动不动的蜡像,或者东方寺庙里那些莫名所以的怪物,那岂不是寒碜死。
【作者简介】
云也退 |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书评人,译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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