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闪：文身是荒谬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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足球巨星克里斯蒂亚诺·罗纳尔多拥有一副完美的身材，但最垂涎那身体的不是女人，而是一个名叫莱奥·米拉雷斯的阿根廷男子。此人是一名文身师，曾经为托雷斯、阿奎罗、马斯切拉诺等球员文身。
他朝思暮想的事情就是在C罗的身上“作画”，却遭C罗明确拒绝。C罗说：“我不认为文身丑陋，但至少现在不行，因为我每年都要献血。”很多国家，包括西班牙、葡萄牙、英国都有规定，为防止有感染风险的血液危及受血者健康，献血者施行文身后一定时间内不得献血。中国也一样，献血员体检国标明文规定，“施行文身术后未满一年者，不得献血。”
▲ 克里斯蒂亚诺·罗纳尔多
毫无文身的C罗是今日世界的异类。英国最近十年献血人数锐减四成，最重要的原因就是文身的盛行。如今几乎三分之一的英国年轻人都有文身，以至于英国警方发现他们根本招不到新人。就在几年前，他们还在新制订的招聘规则里设限，凡是身体裸露部位，例如脖子、小臂上有文身的人不能当警察，但现在他们不得不向政府呼吁，放宽乃至删除限制文身的条文。
文身历史之长远，超乎一般人的想象。迄今最古老的文身出现在一具天然的木乃伊上，那就是冰人奥兹。他冰封在5300年前的阿尔卑斯山山谷，1991年才被发现。最近研究者把他身上的61处文身拍成高清图片，放到了网上。从图片里可以看见，奥兹的文身基本上都是线条。除了膝盖和脚踝上的十字交叉线，多数文身是平行线，线条之间相隔两三毫米，很像商品的条形码。
人类学家历来把文身与久远的神话和强烈的信念联系在一起，但考古学家觉得，文身的起源或许很实际。他们从奥兹体内找到了莱姆病的病原体，这种病的主要症状是骨骼肌肉痛，跟关节炎类似，想必冰人不胜其苦。同时他们也注意到，奥兹的文身在分布上恰好对应着中国针灸学说里的穴位，而那些穴位正是缓解疼痛的要点。据说，在今天西伯利亚的某些部落里，人们仍然在用炭火与刀刻的文身方式治疗腰背疼痛。
当然，影星布拉德·皮特把冰人奥兹文在自己的左臂上，不再有任何治疗的目的。在历史演变中，文身逐渐少了实际功用，多了象征的意味。也正因这样，大家对文身各有各的褒贬好恶，反而看不清文身的动机。
▲ 布拉德·皮特
不过，假如我们把文身看做私人个体与政治权力两种势力相互争夺的边境，兴许能得到不少智力上的乐趣。
最典型莫过于《水浒传》。九纹龙史进、花和尚鲁智深、短命二郎阮小五，他们个个都有文身。特别是浪子燕青，遍体花绣，不仅李师师怜爱，上了擂台甫一脱衣，那更是万众喝彩人人倾心。读过小说的人都能理解，他们的文身，是边缘人和底层人用身体做出的主权宣示。
▲ 九纹龙史进
反观宋江、林冲、杨志等人，他们因罪而受的刺面，美其名曰“打金印”，其实也是文身。有人考据，武松罪行累累，额头刻有“强盗”二字，双颊两行墨字分别为“刺配孟州”与“刺配恩州”。后来他之所以扮作头陀，就是想用两鬓垂下的头发，遮掩那些耻辱的记号。他们的文身，是权力侵入个体时在“边境”插下的旗帜。
▲被打金印的林冲
古希腊人给奴隶和罪犯刻字，罗马人给蛮族军人刺标，五代及两宋的中国人给军士涅墨，“健儿刺面，以防逃逸”，无不凸显权力对身体的侵犯。一个希腊城邦的国王甚至在公开批评他的人的前额刻上淫秽的打油诗。
现代英语里的“stigma”意思是耻辱、污名，它在拉丁文中的本义即文身。具体来说，就是用尖利的器械划开罪犯或奴隶的身体，使之留下一个清晰的标记。这个词直到18世纪末才被“tattoo”代替。后者乃是塔希提岛的土语，由库克船长带回欧洲。
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一旦权力远离身体的边境，文身就会变得更丰富，更有想象力。汉语里文身的术语特别多，颇能说明问题。黥、镂、雕、扎、刺、点、刻、绣，令人眼花缭乱。尤其是胸襟开阔兼容并包的时代，例如唐朝，文身更如今天一般，成为时尚流行。
据记载，盛唐长安有职业文身师，名为“扎工”，年薪五千钱起步。有人闹市刺青，往往引来大规模围观，“长乐里门有百姓刺臂，数十人环瞩之。”成都人更爱时髦，文身技艺绝佳，“工于刺，分明如画”，而“少不喜书，嗜好扎青”的街头浪子比比皆是。荆州人不遑多让，有人酷爱诗歌，“自颈以下，遍刺白居易舍人诗，凡刻三十余首，体无完肤。”
如果社会崩坏，战乱频仍，权力对身体的争夺必定加剧，文身也就随之而变。变得极端，充满愤懑。譬如晚唐的一个亡命徒，文有71处文身，其中刺诗曰：“昔日以前家未贫，苦将钱物结交亲。如今失路寻知己，行尽关山无一人。”另一个市井混混在臂上刻着，“生不怕京兆尹，死不畏阎罗王”。
这很像法国大革命前后的法国。当年一个狱医详细记录了2000多幅犯人的文身，其中透露出来的极端与愤懑没有区别：“全法国一坨狗屎不如”、“我要报仇”、“不忠的女人该死”、“杀死猪猡”等等。一个失意者的胸前文身更通晓：“过去欺骗我，现实折磨我，未来吓坏我。”
讽刺的是，这些愤怒与反抗的文身并未增加权力统治的难度，相反让控制变得更容易。因为文在身上的表达既易于辨识，又难以磨灭。中唐时期的京兆尹薛元赏就以“劄青”（文身之一）为判，杖杀三十余人。
到了近代，统治者对个人身体的要求越来越多，对文身的看法也更加技术化。19世纪，意大利的犯罪人类学家龙勃罗梭（Cesare Lombroso）首创统计学方法研究文身者的性格和行为。他亲验5342个犯人，约有一成文身。他认为文身者具有虚荣、自恋、对疼痛麻木不仁的特征。
毛喻原在他翻译的《古拉格绘本》里指出，苏联克格勃默许和鼓励犯人文身，以此解读犯人的意图，及他在群体中的地位，以便控制和利用。凡此种种，无不反映这一趋势。
在一本研究当代中国监狱亚文化的书里，作者这样写道：“通过文身，可以看出犯人属于何种社会阶层，属于何种职业身份”，它是特殊群体的交际语言，没有它，就没有加入这一特定群体的资格。
另外几个中国学者指出，在某些监狱，重刑犯的文身比例高达19%，而他们的文身有九成是在少管所完成的。书中有个细节值得一提，传统上犯人的动物文身多为龙、鹰、虎三类，但自从2004年《狼图腾》一书大火，犯人身上狼的图案明显增多。
当时尚的文身从英国传至美国，一个名流向媒体抱怨，称文身是“追求时髦的怪人发明的最野蛮最粗俗的怪癖”。百年之后，一个学者已经把文身的意义上升为“一种对于理性市场和现有社会秩序的政治回应”。
布拉德·皮特在冰人图案之下还加注了一行文字，在我看来很能说明文身现象的复杂性，那行字的意思是——荒谬的存在。
▲ 贝克汉姆的40处文身
【作者简介】
|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独立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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