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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手牵猴:卢浮宫的蒙娜丽莎,没了 | 博物馆窜行记

2016-10-22 顺手牵猴 大家


博物馆窜行记

带你游遍全世界的博物馆


文 | 顺手牵猴

波士顿的加德纳博物馆被盗,不是这类案件第一起,也绝不会是最后一起。涉及艺术品的犯罪,早已发展成为一项颇具规模的地下经济,若以人民币核算,目前每年全球总额可能高达百亿。


被盗后的加德纳博物馆


在公众想象中,盗窃艺术品的罪犯常被视为雅贼,就像偷书非偷。周润发、德尼罗等明星,都曾出演过这类题材的影片。世界上从不存在“纯洁的”艺术。因为它永远与少数人的意识形态、政治经济地位正相关,而精英阶级则通过参与文化资本的流通,获得某种占有历史的权力幻觉。

一切带有俱乐部性质的活动,其罪恶和价值,都表现在与生俱来的排他倾向,艺术盗贼因而也就有了道德正当性。然而,按照专业人士的说法,这类文艺形象太过浪漫化。根据统计,这类案件大多属于家贼招外鬼的俗套,极少用到精巧周密的计划,更谈不上那些惊险戏码,而且作案目的大多也是为钱。

荷兰犯罪学家泰惠斯在《艺术世界阴暗面》一书中,曾经提到一件老案子。伦敦的国立美术馆丢过一张威灵顿公爵的肖像,怎么都查不出线索来。画像的作者鼎鼎大名,是西班牙画家戈雅,画中人物又是再滑铁卢战胜拿破仑的统帅。对于当时的西班牙人,这位英国爵爷打败法国侵略者,也算救星一枚,画家自然也是抱着真诚的感情,为人家写像。这其中的故事,将来说到马德里的普拉多美术馆时,还会再讲。


威灵顿公爵的肖像,戈雅


总之,国立美术馆方面急得好像热地里的蚰蜒,但没成想,贼人四年之后出来自首,大家一看,竟然是个貌不惊人的胖老头。他交代说,自己看见博物馆有一扇窗子开着,下面还竖着维修工留下的梯子,就顺杆儿拍了进去。作案动机?他说是为了抗议电视收费。

这些人除了破坏正常的展藏和流通秩序,还会有意无意地破坏艺术品。1991年4月14日,加德纳博物馆出事一年之后,又有两个窃贼出现再阿姆斯特丹的梵高美术馆。这家博物馆的收藏,是以画家文森特·梵高的弟弟提奥生前拥有的、其兄未能出售的作品做为基础。那天闭馆后,潜入者藏身馆内,避开警卫的巡查,等到凌晨再次现身,用手枪逼迫警卫切断警报。


那次作案,他们总共席卷二十幅画,都是重量级作品。其中就有画家1890年自杀前的遗作《带乌鸦的麦田》。虽然案件发生仅几个小时,两名逃犯就被警方缉获。但被他们从画框割下的油画,有三幅在强行塞入提囊时受损。


带乌鸦的麦田,梵高


受损最为严重的一幅,是梵高早期的名作《吃土豆的人》。它完成于画家移居法国前,色调晦暗,笔法粗粝凝重,暗淡的灯光下呈现出一个矿工家庭的简陋晚餐。画面的部分后来妥善修复,挂回到原有的展位。然而就在博物馆的礼品部,你可以看到这件对于贫弱者充满同情的作品,被用在一种薯片包装的设计中,显得很不严肃。2002年,梵高美术馆在此被盗,失窃的两幅风景直到最近,才被意大利警方在那波里追回。


吃土豆的人,梵高


做为世界最大的艺术文物富矿,意大利组建一支专业警察队伍,保护这笔遗产,也是顺理成章的事。然而,不管这个国家拥有多少珍藏,一般公众当中最出名的一件,至少在绘画范围之内,却没有留在本土。不用说你也知道,这里指的是那幅丽莎·代尔·乔贡多画像,通称《蒙娜丽莎》。对于世界上绝大多数人,说起油画这玩意儿,第一个想到的,十有八九就是她。1517年,她的作者雷奥纳多·达·芬奇应国王弗朗索瓦一世之邀,定居卢瓦尔河边的昂布瓦斯,直到辞世,并在那里完成这一名作。

你也知道她在卢浮宫栖身。就像《蒙娜丽莎》成了油画的代名词,世人眼里的卢浮宫,也早已成为博物馆的柏拉图原型,博物馆中的博物馆,结果成了一说就俗的话题。可是真要是离了它,整个故事实在讲不下去了。究其原因,首先倒还不是其中浩如烟海的收藏。做为世界上首座真正意义上的公共博物馆,它的首要功能不在藏,而在展。

自12世纪起,卢浮宫由一座行猎城堡扩展到后来的规模,或迎合上意,或追逐风尚,式样与时俱进。1665年,红衣主教马扎兰建言路易十四,诏请罗马建筑师贝尔尼尼赴法。到了卢浮宫,这位代表巴洛克艺术最高成就的大师,指着那些芒萨尔式屋顶上密集的烟囱,对路易十四说,陛下,这不像宫殿,像梳子。他忘了巴黎地处北方,烟囱虽不美观,却属必需。这种大不敬态度,使他失去了参与扩建的机会。1682年,太阳王的宫廷迁往凡尔赛,这座“故宫”被冷落多年,直到大革命爆发。

卢浮宫美术馆成立于1793年,算是雅各宾专政元年除旧布新的举措之一。馆内整齐有致的艺术品陈列,呈现出一种秩序感,有如血腥动荡年代的台风眼。它的另一功能是做为荣誉供应站,昭示新社会的公民们,做为法国人,他们属于文明世界的中心,需要培养与其崇高地位相称的荣誉感。


就像《马赛曲》中所唱:“起来,祖国的儿女,光荣的日子已来临!”从此,一堆艺术品的无序汇集被改编成一个故事,一个关于文明进步的“元叙事”。它为理性、进步这一套话语,史无前例地赋予了物质的形式。

我们今天见到的其他博物馆,基本也都在复述这个故事。而故事背后,还有一套知识系统。启蒙时期,一些贵族收藏家借用博物学家林奈的分类法,围绕名家名作,依据历史线索布置藏品。散漫、猎奇的贵族口味逐渐式微。

先是一个名叫克拉赫的人在杜塞尔多夫,以派别及作家为索引,为当地选帝侯的画廊重新布展。各地收藏者纷纷起而仿效,现代美术馆的雏形开始显现。但论影响之深远,还属卢浮宫的历史和学派划分。


核心部分是三大画派学说:意大利(又细分为佛罗伦萨、威尼斯、博洛尼亚等)、北方(尼德兰、德意志、荷兰)和法国。名师的家法传承、影响来源以及历史贡献,也开始得到重视和研究;每个艺术现象都被纳入一个清晰、完整的历史文脉。我们了解西方近代艺术,至今没能超越这一窠臼。

当代卢浮宫的社会功能已有巨大变化。这个传统上研习、临摹名家经典的场所,逐渐发展成单纯的旅游景点,也被越来越多的人,视为上演文化成人礼的舞台。近年来,这个典礼几经简化,目前只需要上传一组自拍快照到社交媒体。

本猴有个做旅游业的国内朋友,他旗下的导游能在半小时内,带队看完“三大件”——米洛岛的维纳斯、萨摩德拉基的胜利女神,再就是《蒙娜丽莎》。

巴黎本地也有人瞄准了这趟生意。国内刚开放时,北京有个常在先锋文化圈泡妞的法国留学生,练得一嘴天桥京片子。后来好几次在卢浮宫见他陪着几个中国男人,都是一身肥肉来回直流,新置的西装捉襟见肘,几根残毛儿染得比乌鸦还黑。“各位领导,”这个巴黎地陪满脸鸡贼地指着《蒙娜丽莎》说。“趁这会儿人不太多,我给您几位再多照几张。”

早年间去卢浮宫,还能先去其他各处转转,从埃及、亚述到古典主义、巴比松派。一路转下来,天已向晚,多数人去了餐馆,这时再去那些热点,还能享受片刻清静。这一手现在基本失效。


直到临近闭馆,《蒙娜丽莎》也被一层层自拍杆的丛林,围得水泄不通。可就在不远处,同样出自雷奥纳多之手的另一幅杰作《岩间圣母》,则一片冷落。当我们看一幅画,我们究竟看什么,或者只是为了被看?这是一个问题。


岩间圣母,达·芬奇


有关《蒙娜丽莎》最早的文献记载,是瓦萨利1550年发表的《画家群传》,此后她一直被审美家们视为典范作品。拿破仑在位期间,曾将此画移至自己设在杜伊勒里宫的卧室,以便专享。19世纪的唯美主义者瓦尔特·佩特也曾撰文,论述此画做为永恒女性象征的艺术地位。


法国诗人葛蒂耶则最早注意到画中人物的神秘微笑。卢浮宫为她开设过私用信箱,甚至还有过一个人,模仿少年维特,跑到她跟前吞枪殉情。因为太过出名,开始惹人生厌,还被弄成了漫画,戏仿恶搞。这些都有资料可藉。但一幅画的名气竟能大到后来的地步,却跟一个偶然事件有关。

1911年8月21日。那是一个星期一,卢浮宫依照常规闭馆。修缮部主任皮盖在馆内例行巡查时,恰好路过著名的四方大厅(Salon Carré)。这个展区陈列着文艺复兴和巴洛克时期的名画。


他一路检阅那些价值连城的经典:从提香、委罗内塞、丁托莱托、拉斐尔、鲁本斯、伦勃朗,直到委拉斯凯兹。其中只有《蒙娜丽莎》一幅画缺席,没有出现再墙上。皮盖当时并没有在意。当年博物馆管理制度松弛,经常有摄影师把画拿到室外拍照。


四方大厅


皮盖离开大厅后,墙上的一道暗门被推开,走出一个人来。门里是一间储藏室,里面堆满了三脚架、画框、调色板之类的画具,都是供美院学生临摹古典大师用的。神秘现身的人个子很小,是博物馆雇的一个油漆工,名叫文森佐·佩鲁吉亚,意大利人。


前一天收工后,他没有回家,而是躲进暗室呆了一夜。他确认四下里没人,跑到《蒙娜丽莎》跟前,把画摘了下来,然后他换上馆内员工的白大褂,折叠起画在三块杨木板上的名画(达芬奇时代,布面油画尚不流行),夹藏在衣服里,顺着扶梯下了楼。


这时他才发现,通道楼下的出口上了锁,把他困在楼梯间里,直到一个管道工听见门里有动静,帮他把门撬开。佩鲁吉亚的好运气还没结束。等他赶到博物馆大门,发现唯一的门卫擅自离岗。这个窃贼就这样逃离现场。

次日一早,博物馆照常开放。画家路易·贝鲁来到四方大厅,支起画架准备写生。他的作品主要取材于巴黎的室内空间,特别是歌剧院、博物馆还有博览会内景,很能讨好有钱的外国游客。


然而,本该出现神秘微笑的墙面上,只有四颗铁钉留在那里。他找到警卫报告,可人家根本就懒得搭理他——想必又是哪个摄影师拍完照,忘记把画给送回到原处。


画家非常直男癌地打趣说:“一个女人要是没去找情人,那就一定在照相。”到了中午,画还没有还回来。贝鲁反复催问之下,警卫去问摄影师。对方回话说从来就没这回事。下面的事轮到警察去忙了,虽然这并不容易。那年头的博物馆,连个警报电铃都没有,更别提摄像头、红外格栅之类。

据说博物馆负责人接到的报告只有一句话:“Elle est partie !”(她没了!)此刻失窃的消息已经外泄,新闻界趁机起哄八卦。有人质问当局,下一次会不会轮到埃菲尔塔被偷。


关于嫌犯,各路意见领袖纷纷捕风捉影,一面互撕,就像刚打完鸡血。有人说这是美国富豪摩根雇人所为,要不就是德国人暗中使坏。保守派报纸则继承了坏事一律归罪犹太人的老传统。也有人认为,美丽城的黑帮与此事脱不了干系。亚当·沃斯的名字也被在此提起。这个美籍德裔大盗纵横四海,人称黑道拿破仑。柯南道尔的福尔摩斯小说里,罪犯之王莫里亚蒂的原型就是此人。

《蒙娜丽莎》一案,恰好赶上西方传播史的一个节点。新闻管制放松,加上识字率提高,一些新型小报占领市场,面向教育程度及收入水平较低的人群。正是这些小报,以耸人听闻的方式,把重要事件的消息,传送到社会的每个角落。


卢浮宫名画失窃的报道,一下成为东西半球报刊的头版头条,从巴黎到纽约,从伦敦到布宜诺斯艾利斯。一件艺术品获得如此规模和范围的宣传,可以说是历史上的第一次。此外,盗画的故事还被编成小品,在夜总会演出。这是一张名画一夜成名的故事,一件偶像级作品就此飞升,加入众神的行列。

九天后卢浮宫重新开放,拿破仑庭院南侧入口处车来人往(当年可没有那座玻璃金字塔),来看《蒙娜丽莎》失踪。墙上的空位留着四颗铁钉,夹在提香和科雷吉奥之间,像缺掉一颗门牙。当时这幅尺度谦逊的巨作,还没混到后来独占一面展墙的规格。


人潮当中,有个来自布拉格的年轻人,名叫弗兰茨·卡夫卡。当时他从米兰途径瑞士的卢加诺,一路北上,亲身尝试一套创新模式,用最省钱的办法旅游。他筹划出版导游手册,推广自己的出行经验,希望借此实现财务自由,不用再去上那糟心的破班。可他老怕别人剽窃,不肯多谈自己的创意,结果既没拿到订单,也没谈下风投。

在巴黎,卡夫卡没能看到《蒙娜丽莎》,却平生头一回坐上了地铁。和他同行的,是马克斯·布罗德,就是那个后来违背作家遗愿,把原来说好全部销毁的未发表手稿,拿出来出版的朋友。他们不知道,也是在布拉格城里,当时另有一个人,也姓卡夫卡,一门心思只想当作家。他还写过一部小说,讲的是一只甲虫最后进化成人的故事,应该比较励志吧。那部手稿倒是真的没了。这些都是命。

《蒙娜丽莎》案牵涉极广,嫌疑人不乏名流。先是诗人阿波利奈尔被拘留,因为他倒卖一件从卢浮宫偷来的原始雕像,买主是毕加索。这件雕像的造型,启发他画出《阿维尼翁的姑娘们》,开创一代立体派画风。当时尚未脱贫的毕老师新泡一萝莉,赌咒发誓在要艺术世界改天换地,正积极搜罗各种独家专享的风格资源,以图创新。先锋诗人一进局子全都撂了。等到传讯画家时,也是把屎盆子全都扣到阿波利奈尔脑袋上。可警察烦心的不是雕像,而是古画,最后一看查不出什么名堂,就把俩人放了。


阿维尼翁的姑娘们,毕加索


还有人说“快乐妇人”——Mona Lisa是俗称,而逼格较高的叫法是La Gioconda或者La Joconde(取决于你是意粉儿还是法粉儿),意思就是快乐的女人——被观众看烦了,于是伺机私奔。一件高端艺术品,因为失窃成为公共话题,意外普及了文化知识,也算是不幸之幸。有家烟草公司打出新广告,画面上蒙娜丽莎溜出展厅,躲到外面抽烟。相比之下,后来马塞尔·杜尚给她添那两撇胡子,实在是无伤大雅。所以艺术家在流氓面前永远自卑。


蒙拉丽莎,杜尚


当时法国国内一片升平,史称“美好时代”(Belle Epoch)。十年前那届万国博览会,除了带给巴黎“光明之城”的美誉,也多少洗刷了普法战争的耻辱。但繁荣的经济并未惠及社会下层,加之肉食者鄙,一面刺激民间叛逆情绪,一面助长颓废的世纪末遗风。社会心理的扭曲,又让不少江洋大盗被神话为大众偶像,并以通俗文学、流行歌舞,这些娱乐形式,赋予他们叙事美感。信奉暴力的无政府主义者,则频繁袭击政府,刺杀政要。至于一般的偷盗、抢劫,就更不在话下,而且手法与时俱进,问世不久汽车、自动枪械都被用来作案。

这对警方也是激励。探员靠个人经验和线人情报办案,已经过时。这是个科学精神深入人心的时代,念过书的人不管真懂假懂,言必称庞加莱、爱因斯坦、弗洛伊德。接手侦办名画窃案的,恰好是以科学方法见称的名探贝尔提翁。此人是查案科学化的先驱,各国沿用至今的标准化罪犯档案照,以及犯罪现场摄影,都是他的发明。


他的另一贡献,是将囚犯身体各部分测量后存档,如该犯刑满后重操旧业,便可用于提调稽对。贝尔提翁法至今仍是人体测量术的别称。小说《巴斯克维尔的猎犬》中,有人恭维福尔摩斯的专业知识仅次于贝尔提翁。由此可见此人的影响。他也的确为柯南道尔塑造神探,提供过灵感。

但他同样可以干出违背科学精神的勾当,比如拒不承认指纹,较之人体其他尺度特征,在指认罪犯时更为有效。而在著名的德雷福斯案中,他也向法庭提供了错误的笔记鉴定。左拉的《我控诉》一文,便是为这个被军方诬告为德国间谍的犹太裔上尉申冤。贝尔提翁没能侦破此案,因为现场提取的窃贼作案痕迹,和警方档案里中的任何记录都对不上号。


两年多后,潜回佛罗伦萨的维森佐·佩鲁吉亚找人销赃,结果被报了警。在法庭受审期间,这个文化程度有限的人打出民族主义这张牌,自称是为祖国意大利拿回被外族掠夺的文化遗产。他也讨厌油漆工这个身份,说他是一个画家。不管卢浮宫的收藏当中,有多少来历不看深究,《蒙娜丽莎》肯定不再此列。它是画家本人带到法国,并在法国最终完成的。

归还法国前,这件成为世界话题的名作在佛罗伦萨的乌菲齐美术馆寄展,供当地人观赏。她毕竟出自一位托斯卡纳的天才之手。那个人达到过人类创造力的极限,文艺复兴式人物这一荣衔,他可以无愧专享。


佛罗伦萨的乌菲齐美术馆


【作者简介】

|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行脚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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