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笛:比起今天的广场舞,老成都人太会街头找乐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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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中国城市公共场所,大妈跳广场舞是一个随处可见的景观,这种在公共空间里休闲的方式,并不是改革开放以后开始的,自古以来,中国城市居民就喜欢在街头娱乐。
在法国学者谢和耐(Jacques Gernet)研究13世纪杭州的日常生活,指出“市民就可以在街头看到很多的娱乐表演”,如变戏法、木偶、灯影戏、说书和杂技等。人们还可以看到许多流行的戏曲,“看戏的人们拥挤在一起”。各种娱乐形式使城市生活“与城外农村的贫困和农民艰苦、单调、俭朴的生活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 20世纪20年代成都民俗画家俞子丹画街头木偶戏
在过去的成都,由于缺乏娱乐设施,市民们也喜欢聚集在市场、空坝、街角、桥头以及庙前庙后等找乐子。这些地方对一般百姓无论是居民还是外来者都没有什么限制。
他们邀约三朋五友,在桥头巷尾打发时间。正如竹枝词所描写的:“呼郎伴妾三桥去,桥底中间望四川”,或者是“安顺桥头看画船,武侯祠里问灵签”。
▲ 古安顺桥已经不再,这是今日的安顺桥
斗鸡、斗蟋蟀及各种儿童游戏等活动经常在街头或其他公共空地上进行。斗蟋蟀在农历八月间最流行,小贩们把蟋蟀和南瓜花装在一个稻草编的小笼子里出售,他们总是吸引不少小孩争相购买。
三教九流聚集在新南门附近的“扯谎坝”,那里成为江湖艺人、杂耍、卖打药、诈骗术士等的聚集地,也成为下层民众的娱乐中心。在其他中国城市也有类似扯谎坝这样的地方,如天津的“三不管”和北京的“天桥”等。
庙前空地也经常用作大众娱乐和社会活动的中心,如白马寺、武侯祠、雷神庙等。人们喜欢在茶馆、饭店、酒馆里聚会,尤其是在节日期间,喝酒吃饭的同时也欣赏民间艺人的表演。
地方当局甚至对八旗绿营的训练场地也基本放任不管。成都有东南西北四个较场,除了军队操练的时间外,居民可以在任何时候使用这一空间。居民对附近的军营似乎并不在乎。
▲ 晚清成都的较场和兵营
日本人山川早水发现一个有趣的对比:街的一边是市民们的悠闲自得的生活,而另一边的较场兵士们却在紧张地骑马射箭。西较场专为八旗兵、东较场则专为绿营操练之用,当街上带着弓箭和火枪的官兵骤然增多,市民们便意识到一年一度的会操又要开始了。
满城中的满营总是吸引市民们的好奇:
锦城东角列营房,
细柳新栽护较场。
每当天光初擦粉,
数声军乐最悲凉。
川省的武举考试也在较场举行。除了会操和武举考试,一年中的大部分时间较场便成为市民的游乐场。一首竹枝词描述了市民是怎样使用东较场的:
两会大操东较场,
风筝放过又乘凉。
茶瓜买向平芜坐,
演武厅前话夕阳。
街头也是孩子们游玩的场所。春天,孩子们聚集在东较场比赛放风筝,经常在风筝上画些美人或马羊等动物的图案,外人认为“最有意思的是风筝相斗”。
▲ 太阳出来了,育婴堂的阿姨把孤儿们带到街上晒太阳。晚清美国传教士所摄。
传教士B.布若克曼(Brace Brockman)对孩子们玩放风筝有一段生动的描写:一个乡下孩子在城墙外河边放风筝,风筝上画着一条有红色鳞的鱼。一个在城墙里的孩子,拉着一个鲨鱼形状的风筝,上面绑有一个利器,追逐乡下孩子的风筝。两个风筝线绞在一起,城里孩子熟练地把自己的风筝线围着乡下孩子的风筝缠了几下,然后轻轻一拖,城里孩子把对方的风筝线割断了,那鱼形风筝便成为他的猎物。
扯响簧是过去成都小孩最经常玩的玩具之一,直到20世纪60年代仍然十分流行,可惜今天一般只有杂技演员用作表演了。据《成都通览》,“响簧以竹为之,用绳扯之,其声甕甕。小儿过年,争相购买。每逢腊月十六日起,四乡之业是者,均入城开售”。这里也说明此类物品,大多由乡村农户制作,然后入城销售,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城乡的依赖关系。
▲ 晚清傅崇矩《成都通览》中扯响簧
孩子们对手工工匠、小贩和民间艺人等在街头的活动非常感兴趣。木偶或猴子在街头的表演吸引许多小孩围观。他们还喜欢在街头看“西洋景”(即通过一个小孔看盒子里的图片),内容多是战争场面、杂志上的外国风景,甚至所谓色情的“春宫图”,因此成年人也经常成为“西洋景”的顾客。
然而晚清时期,孩子们也被告知在街上碰到“洋人”时要尽量避开。一旦看到外国人走进街口,充满疑惑的父母会立即把自己的孩子拽回家。外国人经常看到“孩子们的衣服背后缝着一块绿色的补丁,上面带着一个红色的十字。这是因为人们相信外国人非常敬畏红十字,不会伤害带红十字的小孩”。
显然,这种行为反映出成都居民对外国人的恐惧,这也暴露出当时成都市民的排外情绪。在辛亥革命前夕,英国总领事在其照会中表示对孩子们佩带这种红十字的关注,四川总督则表示制定措施避免麻烦。
关于神秘魔咒的传言并非成都独有。据孔飞力《叫魂》所引《北华捷报》的报道:剪辫人的谣传到处蔓延,“有人看到死人正披头散发地在街上行走,有的把辫子拿在手中。表明人们对外国人和其他可疑人等的出现相当忧虑。.....几乎所有的孩子都在他们衣服的领子上挂了一个红色的小包,或者在黄布条上写几个字,系在孩子的头发上”。
成都街头经常用来作为戏剧表演的舞台,以低廉价格吸引很多观众。一些流动班子甚至不用寻找真正的舞台,而喜欢在围满观众的空地上表演。地方戏是最受欢迎的娱乐形式,成都每年农历2月就会“沿街演戏”,称为“春台戏”,也称为“春戏”或“花灯”。
社区、邻里或行会出钱组织这些活动。正如一竹枝词所云:
庆云庵北鼓楼东,
会府层台贺祝同。
看戏小民忘帝力,
只观歌舞飏天风。
人们只要寻着锣鼓的声音,就可以找到演戏的地方,聚集的观众在街道两旁站着或坐着观看表演。
由于有许多妇女也出来观剧,这吸引不少男人眼球,因此有人认为那些男人并不关心剧情,而更注意围观的女人。
很多地方戏在庙堂前、行会或会馆演出,各会馆一般都有固定的戏台,被称为“万年台”,这些地方一年到头都有庆典活动。当地居民把这种演出称为“坝坝戏”,因为观众总是带着自己的凳子到街头空地或坝子里观看,据称是“千余台戏一年看”,虽然这个说法可能有点夸张,但也的确反映了街头演戏的盛况。春戏不仅吸引众多成年人,也吸引了小孩,以至于有人抱怨孩子们看戏太多,而耽误了学业。
▲ 今日成都“万年台”
地方戏的主题通常是浪漫的爱情、历险和神奇人物的故事,也有一些英雄和美人的历史传说。地方当局很少干涉这些演出。地方戏剧把儒家的忠、孝和贞洁等观念逐渐灌输给观众,对下层民众的价值观产生了相当的影响。
人类学家华英德(Barbara Ward)便指出:“戏剧是中国文化和价值观的具体表现”和“非常成功的老师”。尽管当局在大城市里比在乡村用了更多的力量控制地方戏剧,但是精英们仍然对地方戏中的非正统思想无能为力。
例如有一部名为《碎银瓶》的戏,讲的是晚明张献忠叛乱时,一个将军与侍女的爱情故事。这种介于正统与非正统之间的戏,在大众中也颇有市场。正如姜士彬(David Johnson)所观察的陕西目莲戏一样,地方戏及其相关的仪式逐渐成为“传统中国非精英社会两个最重要的公共机构” 。
虽然大多数成都的戏曲是世俗的故事,但像《目莲救母》这样的与民间宗教联系紧密的地方戏也非常受欢迎。成都演《目莲救母》之戏,称为演“大戏”,又称“打叉戏”。按例每年农历二月中旬后在北门外成都县城隍庙前“以巨木扎台演唱”。
▲ 目连戏
有略本和详本两种,前者演十余日,而后者可唱至月余。目莲救母载于佛经,事本出于印度,但后竟然成为中国传统故事。该戏有各种版本,情节也各异,但其基本结构是:目莲之母因违背佛规,被阎王抓到阴间施以种种酷刑,修成正果的目莲赴阴司救母。
演目莲戏的特点是舞台和观众经常没有明确界线,给人以身临其境的效果。如耿氏自缢一幕,“以巨木悬耿氏者,撑出台外。饰缢鬼者,状尤惨狞可怖,从正殿上直出,由人丛中呼啸登台。”
戏中的打叉“绝技”很受欢迎,掷叉者“命中之技,不差累黍。”有时掷叉者还故意恶作剧,以纸做的叉扔向人丛,以惊吓观众。在演刀山时,
以巨桅耸立场中,桅身横束大刀数百柄,桅顶置一木板,纵横仅二尺许,刀口皆向上。上刀山者,赤其足,以刀口为梯,蹑蹑而登,在板上作种种态。
一般在戏台外还扎有一个“游台”,每一幕结束后,必有数人敲锣打鼓沿游台一周,下一幕方开始。从这些对目莲戏的描述看,场面大、时间长、效果逼真,对观戏者有相当的震撼力,这可能便是目莲戏经久不衰的原因之一。
据晚清知县周询所写《芙蓉话旧录》称,每年春演目莲戏是因为当地人们相信,这个戏可以“祓除不祥”,如果不演的话“则凶杀之案必多。”
在成都,川剧无疑占有统治地位。不过其他各地的文化在成都也并非毫无位置,移民们带着他们的地方戏来到了这个城市。
▲ 会馆老建筑
例如,当会馆建成或行会庆典时,就会雇一些和尚来举行祭奠仪式和演戏若干天。陕西会馆便以演戏著称,如一首竹枝词所曰:
会馆虽多数陕西,
秦腔梆子响高低。
现场人多坐板凳,
炮响酧神散一齐。
成都对陕西梆子很感兴趣,每有演出,观众们或是坐在长凳上或是站着观看。一般是爆竹声响三声,演出就要开始。每个会馆演戏都有自己的规矩,陕西会馆演出最准时,如果戏班不能在爆竹响起时开演,今后将不再允许在此演戏。
街头除了成为真正的演出舞台以外,也被用作学者所称之为“街头剧场”(street theaters),人们在社会这个“舞台”上扮演着各种不同的“角色”,街头成为日常生活、娱乐、甚至政治抗议等活动的场所,反映出城市社会生活的“社会戏剧”。
这样的“社会戏剧”展现了城市民众与公共空间之间、以及他们与街头文化之间的关系。对于外来观察者而言,街头的人们——他们的表情、语言、姿态、服装样式以及行为——是一出无穷无尽的现实生活的戏剧。
真正的街头表演通过剧情与观众的结合来营造戏剧的氛围,正如姜士彬对“目莲”戏的研究所证实的,戏剧向街头或场地的扩展,对观众而言故事变为更加真实。街头成为戏曲布景的一部分,从而将观众引入剧情,成为城市中每天都在上演的社会生活“大戏”的活跃角色。
现在街头娱乐的形式已经没有过去那么丰富多彩,从一定程度上来说,传统的、自发的、免费的公众娱乐,被现代的、商业的、收费的室内娱乐所逐步取代,地方大众文化日益被千篇一律的全国的统一文化所征服。
【注】本文原标题为《老成都的街头娱乐活动》,题图为看西洋景。
【作者简介】
|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澳门大学历史系特聘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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