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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枕书:同为女性书写者,林奕含给我的力量

2017-05-12 苏枕书 大家


文 | 苏枕书


我要冷静数日,才能回顾《房思琪的初恋乐园》这部作品,以及这位年轻的作家。


林奕含在去世前不久的访谈里已经说过,自己害怕一些所谓“比较进步”的人,修了性别学、社会学后仿佛能轻易解构痛痒:“让我害怕的是,很聪明、进步、政治正确的人,这些人是有理想抱负的,他们在谈解构时,一个一个的房思琪,是不是就从大网子里漏下去了?所以为什么我要写思琪的事,甚至细到有点恶心、色情变态。我要用非常细的工笔,去刻画他们之间很恶心色情很不伦的。大家都看到统计数字,所以我不想谈解构,大家都忘了,那是一个一个人。”因此,我们先把她这一段话放在这里,作为可能来自“聪明、进步、政治正确”的质疑的自辩。


很难知道作者到底经历了怎样的痛苦。就在方才,本次事件中一直沉默的当事人、小说中“国文老师李国华”的原型陈国星发表了五点声明,称自己曾与林奕含有一段婚外情,但交往之际林已满十八岁,持续仅两个月,因女方家长阻止,早已分手,自己也已获得妻子原谅。声明以自由恋爱之名巧妙地避开了“诱奸未成年人”的指控,潜台词:婚外情乃是出于真心,回归家庭又得到了妻子的原谅,你们这些外人就闭嘴吧。


多么熟悉的模式,无辜的男性,多情的少女,宽容的正妻,许多小说、电影里都出现过的、被粉饰甚或歌颂的“爱情”。我无意审判此事,以免被指责“感情用事”、“自有司法机构解明案件始末”,但仅由该声明便足可证实,林奕含在高中时期与比自己年长许多的老师有过情感瓜葛,小说里房思琪的痛苦完全有确实的来处。无论如何,一个有家室的男性教师,与高中尚未毕业的女学生产生这种纠葛(退一万步讲,哪怕仅是纠葛,没有小说中描写的性暴力),都非常可怕。


包括陈在内,有不少读者指出小说创作与作家真实经历的距离或龃龉,暗指文学创作不可信,那些苦难或许来自作者的想象。我不妄作解人,去为作者代言、索隐,只想从一个女性写作者的角度谈一谈读后感,谈一谈我为什么对这部作品产生共鸣,为什么会有切肤之痛,以及活着的我,应该如何面对自己的书写、采取怎样的姿态面对这个世界。


《房思琪的初恋乐园》的结构,我十分熟悉,因为自己曾经创作过十分类似的故事,譬如《岁时记》里的孟荻与陆明,“女子之间的知心知意,惺惺相惜,她不敢说出,唯恐惊动”,“她很感激,可以与之共同分担,可以相与陪伴度过此夜黑暗。但不可说,不可言明,这已足够,她不能惊起更多涟漪,她不忍,且,不舍。女子之交,最难得这种清明,是少年情怀,两相照应,沉默相许”。譬如《不入流光入梦来》,主人公程松隐有一位从小长大的挚友陈青惠,还有一位性格较为坚强、年长于她们的好友冯云枝。早有读者犀利指出,这些人物都是作者的分身,她们的痛苦、软弱、抗争,其实是作者想象中的不同选择。


林奕含的小说里,思琪有一位灵魂双胞胎、自小一起长大的只有怡婷,她们形影不离,有共同倾慕的人,但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怡婷都无法关照思琪的痛苦,直到思琪彻底崩溃、住进精神病院、怡婷读到思琪的日记为止。两位少女还有一位好朋友,比她们大了一轮的伊纹。我曾借松隐之口叹息:“女人之间的情分到底无法两肋插刀,只可观望自照。幽冥相隔,我永远都不能再去握住你的手。”大概可以为怡婷对思琪的痛,怡婷、思琪对伊纹的痛作注脚。伊纹放弃博士学位,走进婚姻,“伊斯兰重复对称的蓝色花纹像是伸出藤蔓来,把她绑在上面。美不胜收。那几个月是伊纹生命之河的金沙带”。让我想到张爱玲写过的,“她觉得过了童年就没有这样平安过。时间变得悠长,无穷无尽,是个金色的沙漠,浩浩荡荡一无所有,只有嘹亮的音乐,过去未来重门洞开,永生大概只能是这样”。


全书细致工整的文字,一望而知来自丰厚的阅读积淀、严格的写作训练,以及细腻敏感的灵魂。林奕含说她深迷张爱玲,小说中的确处处能看到张爱玲、胡兰成的影子,也能看到她的阅读轨迹及学术训练的背景。少女时期对胡兰成那一类舌灿莲花的男性怀有崇拜与憧憬,这可以理解,林奕含大概也如此。但很快,以十分痛苦的方式,深深认清这一类男性的虚伪、无知、自私、知识体系的不堪一击,但自我救赎如此艰难。反映到小说里,李国华从头至尾对思琪都没有爱与尊重,只是出于男性的自私、猥琐、虚伪、欲望,他粗鲁残暴地操控了思琪的人生,林奕含大概无数次替思琪幻想过,如果自己是张爱玲,如果对方是胡兰成──只要有一点爱,就可以奉献一切,不问未来,坚持下去,然而没有。


小说情节并不复杂,伊纹嫁入豪门,受到丈夫家暴,隐忍不发,直到在一次殴打中失去腹中胎儿。思琪与伊纹是一对异代知己,能清楚感受到对方的痛苦,但最终都没有成功告解,而是潜伏在文学艺术构筑的璀璨虚无的世界里,彼此慰借。怡婷是思琪的镜像,因为没有思琪的美貌,反而幸免于李国华的荼毒。早慧、美丽、敏感的思琪,没有想到自己曾经尊敬的国文老师会用这种肮脏可怖的方式爱自己(这是犯罪,可惜没有人告诉她这是犯罪,并不是她的错),她试图向父母倾诉,但母亲一句“性教育是给那些需要性的人”,彻底阻断了她的求助。她也无法向天真烂漫的同龄挚友倾诉,“怡婷的无知真是残酷的。可也不能怪她。没有人骑在她身上打她……思琪讨厌怡婷那种为了要安慰而对伊纹姐姐加倍亲热的神色,讨厌她完好如初”。李国华一早知道她的骄傲与孤立无援,对“一个觉得处女膜比断手断脚还难复原的小女孩,放逐他的欲望”。此刻思琪的内心已经崩塌,认识到“邪恶是如此平庸,而平庸是如此容易。爱老师不难”。


小说一共三章,最大篇幅是第二章“失乐园”,我们才知道题目中“乐园”的所指乃是“失乐园”。失乐园一章对思琪遭遇的描写如同恐怖小说,字字血泪。而她去台北读书后,与老师漫长无休止的关系,仿佛失控,如同身处晦暗不明、胶着痛苦的地狱。他们辗转于各个小旅馆,甚至一起到寺庙看风景,“龙山寺处处都是文字,楹柱多有露出脸面的方向都被刻上对子或警句。隶属楷书一个个块着像灯笼,草书行书一串串流下来像雨”。老师跟她闲谈,不断讲述各种小知识,“她无限快乐地笑了。手指弹奏过雕成一支支竹子的石窗。他又说:这叫竹节窗,一个窗户五支,阳数,好数字。忠孝节义像倾盆大雨淋着她”。最后一句话读到时印象极深,那种茫然荒诞的苦痛似曾相识,“一如老师对她讲授墙上贞洁中正的掌故,这一切,真是滑稽到至美”。房思琪无尽的孤独满溢山川,没有人能够理解。


伊纹这个角色,应该寄托了作者的许多希望,因为她最终挣脱了樊笼,身边也有真正疼爱她的人。假设思琪没有少年时的悲惨遭遇,长大了也许是另一个伊纹,美丽、优秀、读很好的大学,但同样有可能因为婚姻放弃学位,嫁给外表光鲜、条件优越的人,被婆婆认为“肚子是拿来生孩子的,不是拿来装书的”。更糟糕的,如果遭遇家暴,同样无处告解,不得解脱。因此,虽然这部小说里,伊纹已经很坚强,但依然是消极隐忍的坚强,只有低声柔弱的哀求。


我完全相信这合乎作者的价值观,这也是作者自身的投射。因为在我从前的小说里,也有这样的女性,被丈夫家暴的陈青惠,不与家人、友人透露一词,最后带着腹中胎儿自杀。那也是当时的我对婚姻、暴力消极的想象,我为青惠撰写的遗书,有这样一段:“你和云枝都说过我性情软弱。这是对的。一切悲哀与痛苦的源头都在我自己。我可以体会到痛苦。这都是我应当承受。不要问我为什么痛苦。因为当我对自己说出第一个谎言,那么接下来的一切都要用更多更大的谎言去弥补。”这分明脱胎于我的日记。近日,翻了林奕含脸书的许多文字,发现有不少与小说一致。她感叹:“啊我真是用命下去写的呢。”让我想起张爱玲说过的:“女人总是要把命拼上去的。”谶语一般,女性写作者更能领会的切肤之痛。


小说最后一章名作“复乐园”,高尚住宅区的住客围着圆桌歌舞升平地吃饭。“我就说不要给小孩子读文学嘛,你看读到发疯了这真是。”讲的是思琪,将思琪的悲剧归因于文学、读书。林奕含连这一点也考虑到,在文章中耐心地描摹出看客的姿态及评价,料到她死后一些人的反应。一位聪慧、美丽的女性的悲剧,不是教育制度的畸形、家庭教育的漏洞、社会环境的残酷,而是她读多了书。


▲ 林奕含


读到此处,极感叹“两岸血浓于水,文化一家亲”。如果说有人认为这是林奕含的杜撰或言过其实,那么我想分享自己从前十分类似的经历。我小时候对于文学的爱好,在大人眼中尚且是值得骄傲、可以展示的部分。而到高中,在我生活的环境,理科功课好才是唯一有价值的。而“数理化出色”这一条,竟也有性别意味。从我读高中的第一天起,物理老师就在课上课下不断冷笑:“女生要注意了,到了高中成绩就要跟不上了。”他是我的邻居,每每在楼道里遇到我的父母,都要笑:“你女儿还在搞文学创作吗?”十分鄙夷。以致于我的父亲非常羞愧。


回想起来,高中时期的女生,要遭遇多少性别歧视、污名化?“花枝招展,要吸引谁的注意?”“她这次考得不好,是因为谈恋爱了。”“听说她不是处女。”“到了高二,她理科果然下滑了。”有没有觉得耳熟?后来,我的物理成绩的确不好,受尽物理老师的嘲讽:“你的心思都在写作上吗?”“我看你物理不好,是不是最近在想什么风花雪月?”“你这么能写,怎么没成为郭敬明、韩寒?出书、赚大钱?”“你作文写得好,怎么没保送清华北大?”对当时的我而言,是很沉重的判语,也相当冤枉──我明明在努力学习物理,根本不写作了。


在学校如此遭遇,回家父亲也对我说同样的话,我的书桌、书包时常被无情翻检,看我有没有在写东西,有没有读“文学书”──亏我受过礼义廉耻的教育,这样的对待何等耻辱,又怨恨又委屈。时隔多年,回想起来,依然感到同情。而这些阴影,令我彷徨踌躇,犹疑悲观,需要很多精力、时间,才能慢慢消化。


文字构筑的精神世界,精神世界与既往文学作品的互相印证及暗示,对美与纯粹难以割舍的渴求与幻想,有时都很可怕。也实在很难通过旁人几句“要坚强”、“你太软弱了”、“那不过是个渣男”、“你再这样下去就不值得同情”、“你太玻璃心”、“你就是童年缺爱”、“你这样太病态了”之类的话语可以得到开解。譬如我,就很难说自己现在“活得很坚强”,更无法指责所谓“失败”的女性“软弱”、“不懂抗争”、“自作自受”。因为我同样软弱、自作自受,总想用“善、美、爱”解释一些事情,无法直视背后的猥琐、肮脏、冷酷,以及自己的软弱、虚弱、不安全感、对爱的渴望。


林奕含在脸书上曾说:“不用读多少康德,也体会到生命就是最高的道德。即使生命是无限的痛苦,我竟还是无法决心去死。”正如在小说里,她也不曾让任何一个沦入苦难的人物选择死亡,这是她的努力与愿望。我十分尊重她的离去,也很想说,“你很努力很努力了”。她以血、痛、病、死为思琪作传,也为伊纹呐喊,叩问艺术的“巧言令色”,为我们留下这部辞世之作。


小说里,渡过苦难河流的伊纹对怡婷说:“你要经历并牢牢记住她所有的思想,思绪,感情,感觉,记忆与幻想,她的爱,讨厌,恐惧,失重,荒芜,柔情和欲望,你要紧紧拥抱着思琪的痛苦,你可以变成思琪,然后,替她活下去,连思琪的分一起好好活下去。”这是她留给可以听得懂她呐喊的、活着的人们饱含爱与宽恕的诉求。在沉默中挣扎出水面的人,难免会想,我该如何,拉起还在水下溺着的、濒死的同类?我也会在暗夜中沉溺于痛苦难以自拔,也体会过冰冷的绝望。我深知文学、艺术如光焰一般迷人的部分,也清楚对于女性而言,文学、艺术有时亦如坠石或潮水,模糊幻想与真实的界限,拥抱着你跃入深渊。


我们从小被教育了太多,要柔顺、听话、善良,女孩子不能如何如何,女孩子应该如何如何。没有人告诉我们,那是偏见,那是粗暴,那不是你的错,你很好,你值得如此。遗憾的是,此种偏见,在我离开高中后的人生里,还有更频繁、更明确的遭遇。


譬如曾经获得某个文学奖,饭桌上本该德高望重的男性老师,却沾沾自喜炫耀自己前列腺功能如何出色,“小美女作家”这样的叫你。我并没有当场面露愠色,忍耐,我心里说。因为连家长都劝告你,“你圆滑一点,不要得罪人”,“人家也就是说说而已,你不必介意”。


你以为文学圈风气肮脏猥琐,于是你摒弃创作,进入学院读书,发现更可怕的世界。“女生还是不读博的好。”有人道,“读了博,什么时候有空生小孩呢?女人早晚还是要生小孩的。读博期间生孩子,论文肯定做不好。读博期间不生孩子,又耽误了。”伊纹大概就是他渴望的类型,如果他娶了伊纹,就算不家暴,说不定日后又觉得伊纹学问不够,无法与自己进行高尚的学术交流,要找更年轻的女学生,反正女学生多得是。“我最不喜欢带女博士,学问到底不行。”很有名望的男性老师在席间非常认真地说,在意识到你的在场后,他也丝毫没有弥补的意思,“我觉得历史学吧,还是男生做得好。”就在前不久的一场学会上,还有中年男学者兴奋地凑近你,要微信号:“美女,你研究什么的?”司会老师竟也亢奋地说:“下面有请某某大学的美女博士来报告。”


你可以说,这是三流学者素质太差。不错,三流学者所处的环境,是可以大肆将女性研究者轻浮地称呼为“美女”的环境。那么一流学者呢?如果说他们离文明世界稍近一点的话,那不过是他们比三流学者更懂得掩饰自己的偏见与欲望罢了。如此不平等的权力结构之下,女性生存空间极为逼仄:你不结婚、投身学术,大家同情你,觉得你十分可怜,甚至精神不正常;你结婚,比男性同行更为努力地钻研学术,别人说,你没有孩子,很可怜;你结婚,有了孩子,比男性同行更为努力地钻研学术,别人说,女学者有家累,还是男人轻松、专心。自然也会有女学生,不知是被老师的学术蛊惑,还是为了获得所谓的“学术资源”,热衷于成为师母──十分糟糕,并不是我们女性夺取生存空间的正确做法。



我们要自救,也要救他人,不将他人之过强加于自身,认清彼此。我们不必掩饰或摈弃“女性特征”,刻意“中性”,因为那是对男权(强权)社会的妥协与让步,是自甘被驯化。又譬如读书、追求文艺与美,这根本没有错,多么令人骄傲、喜悦的爱好,我们完全有投身其间的自由。没有谁可以让我们放弃,说你应该如何如何,否则就如何如何。


我想自己大概比从前更有勇气直面幽暗深沉的世界,我不知光焰的颜色与形状,但我很想写下光焰,用我柔弱的方式,发出声音,拥抱他人。比如前不久的那次学会,我在心中默默数:“事不过三。”给他们自省的机会。但听到第三声“美女博士”后,我终于忍不住小声说:“老师,请不要这样称呼我们,这是性骚扰。”周围一片震惊,女性同行们都惊诧地望着我。我大概给他们增添了好笑的素材。头脑嗡嗡响,其实是胆怯的,但实在忍不住,继续小声说:“不要这样叫我们,我们首先是学生、研究者,其次才是女性,至于美丑与否,不应在这里讨论。”当然,大家笑着,当作一切都没发生过似的,继续进行神圣的学术讨论。我想,也许是我声音太小,太羞怯,太颤抖了。因而在这里,我要重新复述一遍,一字一句,这也源于林奕含、思琪、怡婷、伊纹姊姊给我的力量。


(本文原标题《同为女性书写者》)

题图为林奕含生前接受采访照片


【作者简介】 

苏枕书 |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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