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晓舟：梅西三十，反人类，反抒情，反阐释

文 | 张晓舟

梅西今天三十岁。

今天全世界会有一吨接一吨的各种语言的陈词滥调，疯狂砸向梅西。但是任何抒情都显得多余，我只能说：这辈子恐怕我不会再看到一个像梅西这样的球员了，下一个梅西还没出生。

当然，我这也是陈词滥调。关于梅西，很难有比梅西的亲密战友阿尔维斯的描述更精彩的了：

我记得在一堂训练课上，梅西脚下控球在做一些动作那简直就是反人类逻辑的。当然了，那就是他每天在做的事情。只是这次，有些事情不太一样。

现在，我必须提醒你，这是一堂极为高强度的训练课。我们不是在瞎搞。梅西带球穿过了后防线然后像个杀手一样终结进攻。

然后他跑过我的身边，我低头看着他的球鞋，我暗自在心里想，你在开玩笑吗？

他过来又跑过了我身边，我在想，不，这不可能。

他又跑过我身边，而现在我很确定我看到了什么。

他该死的球鞋都没系鞋带。两只都是。

我是说完全没有系。这家伙是在对阵世界上最好的后卫，他就在场上随意来回，他表现得就像是周日在公园里踢球一样。就是这一刻我知道在我这一生中再也不会跟任何像他一样的人一起踢球了。

丹尼·阿尔维斯在欧冠决赛之前写的那封所谓“给巴萨的亲笔信”，是我见过的最精彩的足球写作之一，尽管那可能只是阿尔维斯口述，由他人代笔整理，但我们见过在新闻发布会上口若悬河妙语连珠的丹尼，领略过他的语调、嗓音和节奏，那篇文章完全是阿尔维斯的口气和节奏，跟踢球的节奏感一样浑然天成，无需添油加醋。

我是追看广州报纸体育版长大的，那些关于过人突破的比喻或形容尤其令人刻骨铭心，比如“蝴蝶穿花”、“梅花间竹”，又比如：“真真假假，假作真时真亦假”。这足以启发人引用更多的诗句，比如：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

但是再漂亮的比喻、再精彩的诗句，都不如这样的描述直观有力：他该死的球鞋都没系鞋带。两只都是。

仅仅是加了“该死的”。

还有——“反人类”。

好就好在，反人类的并不是外星人也不是上帝，甚至不是“球王”，反人类的仅仅是一个拥有两个儿子和一只叫“浩克”的大狗、即将举办婚礼的三十岁男人。

梅西三十岁，这意味着什么？假如问我，我会回答：这意味着你会提前进入某种失恋状态，想象五六年之后没有梅西的足球世界，这意味着你不得不提前进入未来，想象在没有梅西的未来的日子里，将如何想念梅西。

假如问梅西呢？

主持人：再过几周，您就要三十岁了，这意味着什么？

梅西：这意味着我是三十年前出生的。

一个经典的回答！请允许我站在文学的高度上赞美梅西的回答。我想，诗人杨黎和韩东也会喜欢这个回答。

不单反人类，还反抒情，反过度阐释。

这个问答有可能是杜撰的，至少我在网上没找到视频证实。但不得不说，即便是杜撰的，这个回答也很梅西。

面对梅西的存在，贝利和马拉多纳说得越多，就越显得“心情复杂”。假如贝利赞美内马尔是世界最佳那还好理解，但这些年他忽而站梅西忽而站C罗，并且越来越喜欢赞美C罗，则似乎显得“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在永恒的王座上，球王贝利要面临马拉多纳的挑战，而现在又多了一个一个阿根廷人。他似乎看到了自己千古之后，供奉自己的神龛下，供品中少了一个肥大的猪头。

贝利不单要霸占人类简史，还要掠夺未来简史。我爱贝利，也理解他的苦心孤诣，他为自己修筑“贝始皇陵”，已经修建了好几十年。

但是有一个阿根廷人比他、比谁都骄傲，那是博尔赫斯，他声称不看当代文学作品。

而贝利不得不看马拉多纳，看梅西。在与时间、与历史的关系上，这就是文学与足球，最简单的不同。

▲马拉多纳、梅西、贝利

而梅西，还是像五岁男孩一样追逐着皮球，简单，干净，快乐。“不忘初心”这种陈词滥调简直是对梅西这种人的侮辱，因为对他来说，并不存在什么初始之分，胡子会长，容颜会老，退役的一天终将到来——在2022年或2023、2024年（也许还有可能会离开巴萨返回罗萨里奥老家，为老男孩队效力一年再退休），但有一种时光机器将梅西保存在一种玲珑剔透的状态里，不染杂质。

梅西的伟大在于天才加专注，或者说，专注力其实也是一种天才。

最近，当阿尔维斯用贬低马拉多纳的方式来抬高梅西，理所当然地受到马拉多纳的回击。老马骂人的方式是迷人的，他骂阿尔维斯“28次传中能有4次成功就不错了”，这即便夸张了，但还属于可以量化的客观领域，然而他骂阿尔维斯“拿球3、4次，他能有8次犯规”，就纯属反科学反人类的范畴了。

马拉多纳在生活上也反人类，而梅西只在球场上反人类。

马拉多纳是迷途的羔羊，也是嗜血的狮子，是教堂门外吹口哨的恶童，而梅西，永远是教堂唱诗班，最后一排，那个唱歌的孩子。

可以想象梅西退役之后，只会更加少言寡语，他的存在感，只会保存在我们的记忆中——像一种玲珑剔透的时光机器。

【作者简介】 

张晓舟 |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乐评人，音乐策划人和唱片监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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