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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勤伯:学了多门外语之后,我认为英语有明显的缺陷

2017-06-28 王勤伯 大家


文 | 王勤伯


英国人安德鲁·罗伯茨《感谢中国,让英语成为全球第一的》一文,令人感觉又好气又好笑。

有读者留言说此文是“某教育机构软广”,点评到位。语言是一种人类现象,安德鲁·罗伯茨的观察有很多局限,对国际通用语的发展历史更缺乏了解。

安德鲁·罗伯茨说:“在中国境外,很少有人把汉语普通话当作第二语言(因为它极其复杂)。”

这是一种成见。英语不是那么简单,汉语也不是那么复杂。国际通用语的选择,和难易程度并无直接关联。

只不过,语言不是社会议题,要阐述清楚“英语有其国际局限”和“汉语有其国际未来”两个话题,我们必须放慢论述的节奏,本文就此分为上下两篇。

英语前所未有地重要,也存在诸多缺陷

人离不开语言,但涉及语言本身的话题,很多人会落于肤浅武断。

我们遇到听不懂的方言或外语,戏称“鸟语”,安德鲁·罗伯茨不了解中文的特点和历史,认为“汉语普通话极其复杂”。

欧洲的“国际通用语”有过很多种类,我们熟悉的包括通用希腊语、拉丁语、法语,还有一些重要的区域通用语言,例如二战前在中东欧通用面积广大的德语。

英语成为国际通用语 ,大约开始于1920年代,具体过程及政治经济历史原因不属本文重点,此略。

和历史上所有通用语一样,英语不是一门完美的国际通用语,它甚至有一些明显的缺陷。

这些缺陷过去曾长时间阻碍英语的流行,现在也继续成为不少英语学习者的障碍。

1.英语不是一门纯粹的拼音语言

学过欧洲其他语言的人,大都明白这一点。

人类使用字母书写语言,是为方便拼读,如德语、法语、意大利语、西班牙语、波兰语、匈牙利语。即使不懂词意,认识字母和基本发音规则以后,直接拼读不会有什么障碍。

英语不然,不按字母发音是常事,不规则发音极多。英语词典必须带音标,英语学习者被迫学习两种系统:音标标音系统和字母表意系统。

全球英语培训工业如此强大,和英语书写与发音不吻合亦有一定联系。

英美国家的居民,即使教育程度不太高,也可能在海外找到一份“外教”工作,仅仅因为他的发音“很地道”。

为什么这种现象在英语里很严重、在其他欧洲语言里不那么严重?恰恰和安德鲁·罗伯茨引以为豪的英语词汇量有关。

欧洲各语言在发展过程曾大量吸纳拉丁语、法语词汇。多数语言会对新词进行转写,确保符合本民族语言拼读规则或发音习惯;或者分解拉丁语、法语词根,创造出一个新词。

以法语词汇courtoisie(殷勤、礼貌)为例,看它进入波兰语和匈牙利语的不同路径。

波兰语按前一种方式把courtoisie转写为kurtuazja,词干读音保持法语原貌,全词拼写和词尾设计又符合波兰语基本规则。

匈牙利语把courtoisie变成udvariasság,看上去一点不像?这是因为匈牙利人看到courtoisie的词根是“court”(庭院,院子),干脆照葫芦画瓢,用匈牙利语词根“udvar”(庭院,院子)造出一个新词。

匈牙利语来自东方,和欧洲语言共同词根不多,很多新词都是用这种拆分-画瓢的办法造出来的,独具匠心地维护了匈牙利语的词汇系统和发音规则。可能是创造“剪刀”一词遇到困难,匈牙利人干脆用拉丁字母造了个象形字:olló.

英语吸纳外来词,则完全是生吞活剥,中下层民众的不列颠土话和上层贵族的英式法语叠加一处,最后导致一个字母演化出多种语音。例如,同样词根的study和student,nation和national,相同元音字母发音截然不同。(注:这里考察的是标准英式英语或美式英语发音,英国也有一些方言语音更接近字母拼读)

从发音开始,全世界英语学习者面对的就是一个结构不够精良的产品,必须总是去消化英语历史上残留的生吞活剥。

英语词汇来源


2.英语词汇缺乏规整的衍生性

生吞活剥大量外来词,还给英语学习和使用者留下另一个难题。

以中文为例,在我们身体里跳动的是“心”,知道了“心”,我们遇到心脏、心血、心肌、心灵、心智、忠心、真心、衷心等词汇时,不会过分陌生。

然而,一个英语学习者学过了“heart”(心,日耳曼词根),写信的时说“衷心的”却需要使用形态完全不一样的“cordially”(cor来自拉丁语词根的“心”),这是英国人按照拉丁语格式写信留下的痕迹。

词汇衍生不和谐在英语里很常见。中文“猪+肉”成为“猪肉”,德语一样,Schwein是猪,Fleisch是肉,Schweinefleisch是猪肉 ,或匈牙利语sertés是猪,hús是肉,sertéshús是猪肉。

英语里,pig(猪)是英语原生,pork(猪肉)来自法语。有一种未得到全面考证的说法:英国人做饭太难吃,所以动物用英语词,肉类借用法语词,王室菜谱至今也使用法语。



1953年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二世加冕礼的菜单


英语学习者在词汇上必须接受英语独有的古英语-外来词词根双系统,高级英语学习者也得绞尽脑汁去区分同一种语意哪些词汇更书面(通常是拉丁语词根)、哪些更口语化。对于没有其他欧洲语言基础的学习者,这是一件头痛的事。

我的朋友圈里有一些英语高人,令人惊讶的是,不止一人吐露“英语再提高遇到瓶颈”。有人认为是自己母语(中文)水平不高所致,但回过头补习母语并不能再促进英语提高。

为什么?

原因不在母语,在于面对英语庞大的词汇系统,即使高级学习者也会迷失。只有去学习为英语提供大量外来词的语言(法语)或是有亲属关系的语言(德语),才可能解构英语,在另一个维度提高英语。

举例说,一个精熟德语的人去读乔叟(中古英语)和莎士比亚(近代英语),他可以基本不需要注释、词典和现代英语译文,也无需预先学习彼时不同的英语语法。

和英语相比,词汇衍生更规整的语言,如拉丁语、法语,在学习者达到较高水平后,继续“进阶”的可能性更大,甚至能感觉到“入墙”的安全感,而不是始终觉得被一堵看不见的墙挡在宫殿之外。

安德鲁·罗伯茨批评法语保守,说“法国政府规定了哪些词可以用,哪些不可以”,这是因为他完全不懂欧洲语言对词汇衍生规律的坚持,法语被公认为一门精美的语言,与其形态规整有着直接关系。

举例说,互联网词汇download、log in开始于英语,别的语言使用者很容易直接带入母语,例如2000年左右我常听到一些中文使用者说:“我想把这个down下来”。

若此类词汇太多,母语从发音到书写形态都会面目全非,必须有一个“整合”过程,所以中文使用“下载”、“登录”,法语使用“télécharger”、“s’identifier”替代。这是一件自然的事情。

此外,安德鲁·罗伯茨说“去年,法国不得不接受,著名的巴黎综合理工学院(école Polytechnique)的几门课程开始用英语授课”,这句话表述肯定有误。法国很多大学老早就有英文课程,而且涵盖文理多个学科,读者可以轻易在网络上查到。

认为法国人对自己的语言太骄傲而不愿学外语,是个彻头彻尾的误解。法国人的整体外语水平肯定比英国人更高,且他们热心学习的外语不仅有英语。我遇到过很多能说流利西班牙语、意大利语、德语的法国人。

法国人被认为“英语差”,重要原因是他们必须面对太多被英语借走的法语词,很多人习惯性地用法语发音,最后阻碍了学习进度和流利程度。这种困难倒是我们不易体会到的。

当然,也有人把法式英语说得超级流利,例如阿森纳主帅温格和法国总统马克龙。


欧洲语言关系


3.英语传播着英美对世界的偏见

历史上任何一门国际通用语(lingua franca)都曾传递过偏见,偏见有时候是通用语发源地对周边地区的不解,有时则是直接歧视。

英语也不例外。当你什么都听不懂,英语的固定表达是“It‘s all Hungarian to me!”。全世界很多人就这样跟随着英语世界认为匈牙利语是最复杂的语言,望而却步。

实际情况是,日语、韩语、蒙古语、满语、鄂温克语和任何一种突厥语的使用者学习匈牙利语都不会有太大困难,潜在的“容易级学习者”地理跨度超过半个欧亚大陆。

真正严重的问题却是肉眼不可见的。在全球通讯时代,英语传播偏见的方式更具侵略性也更隐蔽。

例如乌拉圭球员苏亚雷斯被定性为“种族主义者”的经历,仅仅因为他使用了母语西班牙语的词汇negro。

Negro出自西班牙语,原意“黑色”,中性词。在拉丁美洲则是一种表示亲切的称谓, “mi negro”是“我亲爱的”,父母爱抚小婴儿说“negrito(小宝贝)”。

这个词被英语借走,词意演化成带有强烈歧视含义的“黑人”。

苏亚雷斯来自乌拉圭穷人家庭。他刚刚加盟英超利物浦不到一年,在赛场上和曼联球员埃弗拉的对话中,苏亚雷斯使用了“negro”这个词,赛后遭到指控,被罚停赛8场。

苏亚雷斯应该受罚。他有充足理由自感冤枉,有充足理由证明是自己英语不好,西语和英语混用造成麻烦,但毕竟他是在英国踢球,是在使用英语,英语里说negro就是不正确,去一个陌生的国家生活,该交的学费总是逃不掉。

事情应该到此为止,英国媒体却在全球范围开动强大的价值观传播机器,避谈语言文化差异,每逢苏亚雷斯有负面消息,无论他是否还在使用英语,是否还在英国,都会影射他是个死不悔改的种族主义者。

进而,影射对象也扩展到全体拉丁美洲人,他们亲切互称 “negro”被贴上陋习标签,拉丁美洲被暗示为一个不开化、不懂政治正确、不文明、种族歧视严重的大陆。最终结果是,一些只学过英语、没学过西班牙语、不了解拉美的非英语国家人士深受影响,谈negro色变。

事情至此,问题不再属于苏亚雷斯,是英语在时刻试图把英美价值观强加给全世界。让我们从上述例子中整理出英语传播偏见的过程:

-A从B家里借走某物(如negro一词)

-A把此物用于污秽之事并形成禁忌

-B到A家做客,错用此物触犯禁忌,被迫道歉

-事情原本应该以B道歉并认识到A家里的规矩为结束

-但A很强大,借B的错误,试图让从C到Z所有人相信三件事:

1.此物自始至终属于A,和B没有关系或者只有些许关系;

2.从A到Z,在任何一个人家里,谁使用此物就是污秽。

3.B家里人都爱用此物,所以B家里人都很污秽。


这是为什么,有不少英语国家人士认为中文“黑人”一词是种族歧视,他们认为“黑人”对应“negro”。

然而,不到二十年前我在北京上学,就听一位在人民大学学中文的喀麦隆朋友自称“黑人”。

他说:首先,他为自己的黑皮肤感到骄傲,他是黑人,不是白人,他的女朋友是白人。

其次,中文的“黑人”没有英语“negro”包含的种族主义和黑奴历史,他不觉得被冒犯。相反,中国人际关系的亲近更像非洲人,不像英美白人社会的冷漠和拘谨。

更有英美人士认为,中文“老外”也是种族歧视。

这就更是英语文化侵略了,纯粹用英语old的贬义去强奸汉语“老”的褒义。英语不爱用“old”称呼别人,不说明汉语、西班牙语(mi viejo老爸)、匈牙利语(oregem老兄弟/老伙计)这样做就是错的或者落后的。

如果“老外”是种族歧视,“老婆”“老公”怎么办?

我叫父亲“老爸”,所以我歧视他的精子?

4.科技并不能促进语种平等

这些年一直有人为谷歌翻译欢呼,认为“畅读全球”就在眼前。不管是德语、法语、西班牙语,用谷歌翻译一键翻译,岂不就能直接用中文阅读了?

很可惜,谷歌翻译要达到让一个中文使用者“畅读全球”的水平,还有太多路要走,甚至需要一场革命。

一直到去年为止,在谷歌翻译输入匈牙利语的“秋天”,到中文都会变成“落下”,这是怎么回事?

因为谷歌翻译的“内胆”是美国英语,两个非英语语种互译,总是需要经过美国英语在中间作为转换。匈牙利语的“秋天”被翻译成为美国英语的“fall”,美国英语的“fall”到中文成为“落下”。谷歌翻译一旦跨过英语就是“转译”,不再是“翻译”,遇到多义词,发生错乱几率极大。

此外,英语作为“内胆”的科学技术,隐藏着把其他语言简单化、矮化的倾向,对其他语言的态度难以做到像对待英语一样仔细,“大致是那个意思就可以了”。



请看上图,这是我今年1月30日用谷歌翻译把14个英文词翻译成中文的结果——这个14个词词义有很大的区别,包含巨大、庞大、硕大、巨人状、超大号等意思,但统一被处理成“巨大的”。

本文的目的不是反对学习英语,仅仅反对把英语神圣化、至尊化。以上总结的4个缺点,并不来自书本,只是我学习和使用英语的一些心得。

我父亲是英语老师,让我学习英语得到很多便利。我和英语感情深厚,将其视为第二母语。或许我后来学习的其他一些语言流利程度已超过英语,但对英语的亲近感从未改变。

也得益于这份亲近,我并不因为英语的强大而仰视英语。英语的缺陷很明显,把英语和汉语进行对立比较、用英语衡量汉语,会造成不少错误。

然而,英语的强势容易在无意识中给中文母语者造成心理劣势或自弱。中文作为国际通用语的历史和前景亦被忽略和轻视了。在《下篇》里,我会着重讲解中文作为国际通用语的可能性和机遇。

本文原标题:《浅谈英语作为国际通用语的几个缺陷》

【作者简介】 

王勤伯 |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体育记者,文学翻译者,通晓多种欧洲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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