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涌:白人至上主义者捧上天的李将军,只是个逃过惩罚的战犯
文 | 薛涌
为什么在一个号称“自由世界的领袖”的国家,纳粹旗帜迎风飘扬、希特勒的语录可以被印在体恤衫上招摇过市?
为什么象李将军这样领导叛乱、并导致60万人死亡的战犯,没有象德国和日本战犯那样被处以绞刑,反而成了很多美国人心目中的“大神”?这背后的血腥历史是什么?
为什么很多中国人和海外的中国人,公然地或者至少在感情上坚决地和少数几个白人至上主义暴徒站在一起?
你很难唤醒一个装睡的人。在这些人的思想中,已经铸造了一个系统,选择性地过滤掉了自己所不喜欢的事实,或把一些自己难以面对的事实斥之为“假新闻”。但也恰恰因为如此,围绕着李将军雕像的倒掉,我们需要对种族主义进行一次总清算。
夏洛特维尔的暴力事件,使得罗伯特·李将军的雕像成为举世瞩目的话题。事件的起因,是因为白人至上主义者集会抗议市议会关于移除李将军雕像的决定。他们的行动引起强烈的反抗议。最终是一白人至上主义者开车高速撞入反抗议者的人群,一死19伤,成为一场爆炸性事件。
这里涉及的,是近年来美国特别是南部地区的政治热点话题:南北战争时南部联盟一方的很多纪念物是否应该移除?特别值得瞩目的是,在中国以及在美的中国人中,和这些白人至上主义者们一起众志成城的人众甚多。他们称移除这些雕像属于文革式的“破四旧”,抹杀历史、无法无天、破坏民主秩序等等,好象那些白人至上主义者在伸张正义。
其实,按照中国的标准,罗伯特·李将军的雕像存在本身,就匪夷所思。罗伯特·李是谁?本来他是西点军校毕业的将官。南北战争爆发,老上司给他在联邦军队里的职位,但他拒绝,回到了南部家乡成为联盟军队的领袖,捍卫的是南部的奴隶制度。按照大多数国家的标准,这就是教科书定义的叛国了,当然也是武力破坏联邦法律。最终兵败投降。他本人认输,并拒绝用他的名义建造任何联盟一方的纪念物。美国政府对他也不薄,委以要职。按说历史这一页就翻过去了。
但是,罗伯特·李将军以及联盟纪念建筑热,在二十世纪初突然升温。这才有了今天李将军雕像的故事。也就是说,李将军是南北战争时期的人物。李将军雕像,则反映的是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期以来的历史。
▲罗伯特·李
本来,在南北战争后,美国国会1867年通过了《重建法案》,1870年通过《第十五修正案》、1875年通过《人权法案》,保证黑人的选举权,禁止种族隔离,只是这些法案并没有禁止在学校里已经成为既成事实的种族隔离。
然而,等联邦的占领军从南部撤出,南方白人获得自己的权利,局面就翻了过来。种族隔离不仅仅是个被默认的事实,而且被法律强制实施。比如,1896年,最高法院裁定,支持路易斯安那州的法律,强制铁路公司给黑白两个种族提供“隔离但平等”的座席。其实,铁路公司并不高兴,因为这样影响生意,增加成本。南方各州政府,则经过15年的努力,才打破了这种来自铁路公司的抵抗。而在学校和各种公共场所,种族隔离全面实施。
到二十世纪初,以法律为后盾的种族隔离制度,在南方全面确立。也正是在这种南部白人的重新伸张自己对黑人的优越和特权的运动中,罗伯特·李将军的雕像等一系列南部联盟纪念物在各地被建立。夏洛特维尔的这个雕像,就是1910年代决定兴建,1924年落成的。
二战后,种族隔离制度越来越难以在道德上立足。美国领导自由世界刚刚战胜了纳粹德国。纳粹对犹太人的大屠杀人们还记忆犹新。怎么能够刚刚击败这样邪恶的帝国,自己回家维持类似邪恶的制度?于是,1954年,最高法院判决,所有种族隔离的法律都是违宪,并要求在全美范围内解除种族隔离制度。这自然遇到南方各州的激烈抵抗。
最戏剧性的事件发生在阿肯色州首府小石城。当时阿肯色州长Orval Eugene Faubus用州国民警备队阻止黑人进入“白人学校”,抵制联邦的解除隔离的命令。最终艾森豪威尔总统派联邦空降师护送九名黑人学生进入“白人高中”。这一惊心动魄的场面通过电视进入了全世界的历史记忆。
在这一过程中,南部白人觉得自己受到压迫,又开始纷纷建造联盟纪念物,罗伯特·李成为这一狂热的核心。这股热,其实最近几年,特别是在奥巴马成为总统后,也有一股小复兴。这些不过是体现了南部白人对奴隶制度黄金时代的怀恋。
与此同时,最近又有了一股把这些纪念建筑移除热。最大的动因,还不是民权运动,而是白人至上主义者发动一系列恐怖袭击。人们发现,这些恐怖分子无不珍藏着这类联盟标志或被联盟的记忆所激励。
最血腥的是发生在南卡罗莱纳的惨案。一白人男青年,也是联盟粉,在黑人教堂枪杀九位教徒。结果,虽然南卡是保守派的腹地,最终还是决定在州政府建筑中移除联盟旗帜。左右派政治家都到场对这一决定表示支持。
这次夏洛特维尔血案,使巴尔的摩市决定移除联盟纪念建筑。在北卡罗来纳大学城Durham,罗伯特·李的雕像被抗议者们在光天化日之下推翻。在此之前,新奥尔良也投票移除了他的塑像。
那么,罗伯特·李何以成为白人至上主义者的守护神?他是被这些人“黄袍加身“而凭空创造出来的一个神话,还是他本身有某种情怀或意识形态,使他成为当之无愧的精神领袖?
要知道,罗伯特·李生前,就反对用他的名义搞这类联盟的纪念建筑,据说他对维持战后的和平作出了积极贡献。另外,罗伯特·李的后人,这次也出来说话,称这些雕像属于博物馆,从公共场所移除并无问题。这些似乎都说明罗伯特·李本人和这些白人至上主义者并无关系。
但是,历史要复杂得多。
罗伯特·李是南北战争中南部联盟一方最优秀的将军。他并非没有选择。作为西点军校的优等生,他放弃了服役于联邦的机会,加入联盟军队,因为自己的故乡弗吉尼亚在联盟一边。有人也许说,他只不过是忠于军人的职守,并不是捍卫奴隶制度。但是,作为南部最大的奴隶主之一,他清晰地知道自己捍卫的是什么。
本来,罗伯特·李作为一位军人,并没有太多资产,只不过拥有几个奴隶而已。但是,他娶了南部最大的一个奴隶主的女儿,岳父一死,他就回家接管的那笔财产,成为拥有奴隶最多的种植园主之一。他的妻子,是建国之父华盛顿的妻子Martha Washington之后。华盛顿自己没有孩子。但妻子Martha Washington的第一次婚姻,嫁给了大种植园主Daniel Parke Custis。这次婚姻的香火一直延续,并保有着大奴隶庄园。最终通过婚姻到了罗伯特·李手中。
这里,人们喜欢谈的是“历史局限”,即不能用现在的道德标准要求当时的人。这么说当然是有道理的。但是,我们也不能故意装糊涂:奴隶制度的罪恶,建国之父一代早就明明白白地意识到。欧洲主流思想界,那时已经在谴责这种制度。殖民地时代的废奴之声也不绝于耳。
早在1706年,首席大法官John Holt就判决:“黑奴一旦进入英格兰,就自动变为自由人。在英格兰,一个人可以是罪犯,但不能是奴隶。”美洲十三个殖民地的居民都自认为是英国臣民,并深受启蒙主义的熏陶,对这一判决背后的道义,当然清清楚楚。建国之父中拥有奴隶的,包括杰弗逊,也都承认奴隶制是一种罪恶。用麦迪逊的话来说,接受奴隶制度,是换取南部奴隶州加入联邦的条件。即为了国家利益,必须牺牲一个种族的自由。明摆着,这种邪恶的制度之所以作为建国的交换条件被接受,就是因为南部大部分白人奴隶主在启蒙主义时代依然坚持要对他人进行奴役。这种罪孽是否应该饶恕,且另当别论。但你难以说这不是一种罪孽。
▲电影《被解救的姜戈》剧照
其次,即使在这种“历史局限性”中,每个人的表现也不一样。有些人,对奴隶及其残酷。比如《独立宣言》的起草人杰弗逊就是一例。他对奴隶随意买卖,待遇相当残酷,并自己养有性奴,还生了孩子。历来有为他洗地的。但最后DNA的证据确凿,大家无话可说。另外有些人,则对奴隶如同家人一样,照顾得非常好,双方甚至有着浓厚的亲情,而且经常找个什么机会释放自己的奴隶。
罗伯特·李自己也承认,奴隶制在道德上和政治上是邪恶的。但是,他坚持认为,黑人比起白人来就是劣等,为了他们的利益,也需要被白人奴役。没有白人强加在他们身上的这种“纪律”,他们简直照顾不好自己。而他在自己庄园里的“纪律”,是非常残酷的。
当初他接手岳父的庄园时,就和奴隶有冲突。因为主人去世,是奴隶获得解放的一个机会。有些奴隶期望着自由,但罗伯特·李接手自由泡汤,自然相当反叛。罗伯特·李为了保有某些奴隶,甚至上了法庭,试图曲解岳父的遗嘱,守住这些“资产”,最后法庭不得不强令他释放这些奴隶。
对于留下来的奴隶,凡是不服的,罗伯特·李对他们的惩罚极其严厉。有位奴隶说罗伯特·李是他所见到的最残酷的主人之一。
罗伯特·李这种残酷,并不限于体罚。其中一个办法,就是强迫拆散奴隶家庭。这是奴隶主惩罚奴隶最残忍的绝招之一。对不听话的奴隶,把夫妻或者亲子拆开,送到远方其他庄园,或干脆卖掉。一家人这辈子就不可能再见面,也不知道彼此的行踪,心理感觉如同死去一样。有些学者称这种惩罚是“另一种屠杀”。从华盛顿(Washington-Custis)家族传下到罗伯特·李岳父手上的奴隶,一直还受到这个家族中从不拆散奴隶家庭的规矩的保护。但罗伯特·李打破了这一切。到1860年,除了一家外,他庄园里所有奴隶家庭都被拆散。这些家庭中,许多已经世代相传了一百年了。
▲资料图:逃离南方的黑奴
罗伯特·李对奴隶的这种残酷,打破了他作为一个“虔诚的基督徒”的神话。如同他自己公然的那样,在理性上,他完全知道奴隶制度的邪恶。他之所以要维持这种制度,就是因为他认为黑人是劣等人,不足以自立,受白人的奴役对他们更好。如果他真诚地相信这些,即自己为了黑人的利益辛辛苦苦地对他们进行奴役,那么他至少应该恪守华盛顿家族的传统,绝不拆散奴隶的家庭。显然,此时他选择的装睡。
罗伯特·李对奴隶制度的这种看法,也直接影响到了履行公职。南北战争打到最后,罗伯特·李屡战屡败,南部已经找不到年轻人当兵了。迫于这种形势,他主动向北方的对手格兰特将军提出交换战俘,无非是要回几个人来。格兰特将军欣然同意。但没想到节外生枝。因为战俘中有黑人。格兰特将军要求一对一地交换,包括黑人战俘。罗伯特·李拒绝,声称黑人只是我们南方公民的财产,怎么能够作为一个人来和白人战俘平等交换?当时南方的情况极其绝望,急需把自己的战俘换回来。但是,罗伯特·李坚守自己的原则:我们流血牺牲所捍卫的,就是这种把黑人当牲口而不是人的制度。这么拿黑人战俘和白人战俘平等交换,我们打仗的目标岂不就丧失了?他宁愿恪守这样的原则,哪怕代价是自己被俘将士的自由。
罗伯特·李最大的贡献,据说在于他最终投降,而且事后告诉追随者:战争已经结束,我们需要的是和平。他拒绝了手下一些人推动他再次反叛的请求,拒绝用他的名字建立有关南部联盟的纪念物。这背后,体现的不过是他作为一个将军“识时务”的判断:再打下去,等于南部白人集体自杀。打败他的格兰特将军对此看得很清楚:他不敢!
但是,罗伯特·李也绝非这么简单。他热爱和忠诚的对象,是奴隶制度的南方,绝非美国。他面临的课题,和日本战败后面临的非常相似:在道义上一败涂地,在军事上也一败涂地。一切都是自己造的。在什么都输光了的绝境中,怎么清洗自己、并为后人留下一个荣耀的遗产?
恰恰是在这里,他显示了深谋远虑的政治天才。他精明地开启了一个Lost Cause 即 “失败的业绩” 的神话,即英武的南部自由人骑士,为了捍卫自己优美的生活方式进行了一场高贵、有尊严的战争,最终被北方人以压倒性的数量优势、工业化实力、和礼崩乐坏式的残酷所击败。他在对南方将士的告别演讲中,直言不讳地强调这一点,目的是让南方的子孙记住联盟将士的勇武和高贵,为自己的祖先骄傲,而不是耻辱。
这当然就排除了对奴隶制度的任何反省。他手下人,马上跟着创造这样的神话,而且一开始就充满了种族主义色彩。比如,他们编造出罗伯特·李在Appomattox投降时,处于一比五的劣势。其实,历史学家重构,当时大致是一比二的劣势。这和希腊人在马拉松战胜波斯大军的劣势还差得远,更难以和斯巴达三百勇士在温泉关的神话相提并论。
另外,这些南方白人当时津津乐道的是,南方联盟一方,都是体面的自由白人。北方的数量优势,则由大量雇佣军所构成,包括德裔,爱尔兰裔,还有黑鬼(注意,十九世纪大量德裔、爱尔兰裔移民进入美国,多定居在北方。特别是爱尔兰饥荒,使许多爱尔兰天主教徒逃荒到美国,一度被新教的美国主流社会视为劣等)。这和当今那些躲在“纯净的“乡下的白人至上主义者对纽约、波士顿等多种族的先进城市以及移民的看法颇为神似。这大概是南北战争后白人至上论的一个版本吧。
▲南北和谈
把罗伯特·李及其追随者的所作所为,和日本军国主义者在战败过程中的行径对比,也很容易看出其中惊人的相似之处。要知道,南北战争是南部挑起,不仅是南部宣布脱离联邦,而且是南部打的第一枪。但是,打第一枪的人,却说对方残酷。
战争当然很残酷。但南部联盟军队的战争暴行却是有名的。特别是南部白人一直把黑人看成劣等,觉得怯懦的黑人根本不具备和勇武的白人对峙的能力。当战场上联邦军队中的黑人英武地和自己拼杀时,他们就觉得是对自己种族的侮辱。于是,南方军队对待黑人战俘极端残酷。
甚至有时战场上对投降的黑人士兵都一个不留地杀戮,破坏了基本的文明规则。等打到最后自己不行时,则反咬一口,说对方太残酷、无所不用其极。
罗伯特·李自己,战败后就花了许多精力,找各种数据,力图证明自己的失败没有道义问题、没有战略战术问题,全是对方太残忍、优势太大,以保证他这代捍卫奴隶制的人能成为后代的骄傲。
二战中日本军方和右翼在战败前后的行径,其实和罗伯特·李差不多。明明是自己侵华、偷袭珍珠港、犯下滔天的战争罪,却最终把自己打扮成受害者,反咬对手惨无人道。当时美国投下两颗原子弹,有巴不得终战的右翼政治家为之狂喜。海军大臣米内光政称之为“上天的礼物”。因为这么一来,终于有借口投降了:敌人太残忍!靠的是工业和科学。我们有尊严的武士面对着不可战胜的野蛮!并非我们不行。不能让后代为我们感到耻辱。要子孙万代当一个骄傲的日本人!这样的结果是,战后日本马上把自己变成了一个原子弹的受害者,而忘记自己的战争责任和对别人的加害。
这套把戏,罗伯特·李早就玩儿得精熟,而且成功得多。他是南方的所谓Lost Cause的核心偶像。这个词的意思,中文可以翻译成 “命中注定的失败” ,也可以翻译成 “失去的事业” ,大概都含有一种悲剧感。其核心主题,是强力压倒了权利,或者说铁血战胜了正义。在十九世纪末,这样的神话在南方大盛。好像南方人都是高贵的传统贵族,一夜之间变成了宋襄公。北方人,则成为只知道力量和金钱,全不管道义和价值的市侩。
有意思的是,当时的北方,不仅宽容了这种诋毁自己的神话,而且多少也接受了这样的神话(当然有些联邦派人士马上犀利的揭露了这种神话的虚伪,我们且按下不谈)。这里的原因非常复杂。
第一,作为赢家,心总会宽一些,不那么在乎。北方人打赢战争后,很快卷入工业化的热浪中。美国在未来几十年崛起为世界第一大经济体,卡内基、摩根、洛克菲勒、福特等等,都是这个时代的产物。这主要是北方的事业。大家忙着向前看,没心思为了过去争执不休。
第二,也是更重要的,北方是赢家,战后面临的课题,是南方的重建。这主要还是要和在南部垄断了所有经济资源的白人打交道。南北白人之间的和解,是先决条件。在这种情况下,“失去的事业”之历史叙述,给南方白人一种目标和尊严,有利于大家日后和和气气在一个家庭中生活。
也正是如此,在北方军队撤出南部后,“失去的事业”的历史叙述就愈演愈烈。战前的南方,被浪漫化。这方面中国人比较熟悉的作品,就是《飘》。但是,南方这些自由人的“高贵优美生活方式“究竟是什么?至今还是云山雾罩,讲不出实质来。其实,实质还是奴隶制度。这一点,恰恰是在经济史上最容易复原的,按说也最难抵赖。因为南方经济很单一,也很繁荣,一切都是建筑在棉花上。棉花种植园,是典型的规模经济,建筑在奴隶劳动的基础之上。所谓”失去的事业“所淡化和抹杀的,就是这一最基本的历史事实。
经济史家近来的研究也进一步证明,奴隶制的遗产,是资源丰富的南部至今依然落后于北方的重大原因。可见,这种“高贵优美的生活方式”,无论从当时的现实还是后来的历史看,都是乏善可陈。
▲电影《乱世佳人》(《飘》)剧照
南北和解所牺牲的,是黑人的利益。南方白人恢复正常地位后,很快重建自己的权力,把黑人获得的自由和权利迅速收回。大部分黑人丧失了投票权,种族隔离被法律强制施行,最高法院也屡次判决支持南方的隔离制度,并明确肯定黑人的劣等。以3K党为代表的种族恐怖主义甚嚣尘上。黑人被骚扰、迫害、私刑。走投无路的黑人,不得不开始了现代美国史上著名的“第一次大移民” (1916-1930)。仅头十年就是20多万黑人逃离南方,日后则越来越加速。许多黑人,变卖所有家当,换取的就是一张火车票,宁愿身无分文地逃到举目无亲的北方城市。
1900年时,90%的美国黑人居住在南方。到1930年时,已有130万黑人逃离南部。到1970年第二次大移民结束时,只有53%的黑人留在南方。当然,这无疑又延续了白人在南方的主宰。比如,在1910年时,黑人在南卡罗莱纳和密西西比占人口的大多数,在乔治亚、阿拉巴马、路易斯安那、得克萨斯都占40%以上。但如今都是少数。这使得白人种族政治在这些州能够长期大行其道。
崛起于二十世纪之初的罗伯特·李雕像,就是把上述这种残酷、可耻的行径荣耀为“高贵优美的生活方式”的宣传攻势之一。如果说罗伯特·李的雕像是什么历史文物的话,那就是白人通过强制种族隔离来部分地恢复奴隶制时代的传统权力、3K 党种族恐怖主义崛起、黑人大量逃离的时代的最好见证。
如果用我们中国人比较好理解的比喻来分析的话,北卡夏洛特维尔这次暴力事件,就好比日本人战败后不顾受害者感情每年参拜靖国神社。其实,这比靖国神社糟糕得多。日本人参拜,还是在东京。受害者不在现场。设想一下,如果日本人跑到南京、上海、沈阳等地,当着受害者的面参拜,而且集会游行,日本军旗飘飘,大呼日本人统治大东亚、征服支那等口号,和当地抗议他们的中国人对峙,并且动手杀人,谁能接受这样的行径?这就是正在美国发生的事情。
这里有个奇怪的,或者说昭彰的现象:世界哪一个文明国家,现在还能容忍大街上纳粹旗帜迎风飘扬、希特勒语录被印在体恤衫上招摇过市?恐怕只有美国。这里,涉及到一个没有人敢触动的问题:人渣民主,可以公然弘扬邪恶!比如,罗伯特·李这种捍卫奴隶制度的人,可以作为英雄供人世代崇拜。
要知道,美国的建立和壮大,是以印第安人灭绝为前提。印第安人灭绝原因当然很复杂,比如传染病等,未必全是有意为之。但是,美国人对印第安人的屠杀,包括使用原始版本的细菌战,也是不争之事实。也许最能说明问题的,是杰克逊民主时代居住在密西西比河东边的12万印第安人。这些人知道斗不过白人,服了,决定按照白人的要求,开始定居农业,学习文字,制定了美国式的宪法和政府结构,全盘接受美国文明。这一切都是在和美国政府的正式协议下按规章执行,故而被称为“文明五部落”。
结果呢?当白人看上人家的土地时,就强制把十万多印第安人驱赶走,致使大量人口在迁徙途中死亡。这类的种族灭绝或清洗式的剿杀,在美国史上屡见不鲜。对黑人的奴役,就更不用说了。这和纳粹德国对犹太人干的事情,究竟有多少本质的不同?
但是,你看看现在的德国人,每个德国公民都要对过去反省。美国人呢?不错,美国的知识精英对此进行了许多反省和研究。但他们常常为此被攻击、声讨。普通美国人,一天到晚就是觉得自己是最伟大、最了不起的人类救星。很多白人,特别是南部奴隶主的后代,不仅不反省自己的罪孽,反而光耀这些无可辩护的罪恶。
这里特别值得一提的,是下层白人扮演的角色。从殖民地开始,下层白人在沿海地区找不到机会,就向内地突进,侵夺屠杀印第安人。当时的殖民地政府和沿海精英,还希望信守和印第安人的协议,保持和平的贸易纽带。打破这种和平的,就是这些穷白人。
他们往往指责沿海精英和印第安人沆瀣一气欺负自己。这和现在白人劳动阶层指责企业界出卖自己把工作外包给中国是非常类似的逻辑。最终,他们人多势众,而且手里有选票,劫持了政府,一路洗劫到了西海岸,不知多少印第安人死于非命。
对黑人也是同样,特别是在内战之后,那些格外仇视黑人的白人种族主义者,许多来自下层。因为刚刚被解放的黑人在劳工市场成为他们的竞争对手。“绝不容忍黑鬼和我们竞争”,是当时白人工会的口号。后来排华,反对少数族裔的,往往也以这些人打头阵。
当今美国白人种族主义的崛起,落魄白人是巨大的推手。在这种草根民主中,他们的选票神圣,没有人敢对他们有任何指责。
民主,并非一个完美的制度。如同丘吉尔说的那样,民主是个很糟糕的制度,只可惜我们可怜的人类所发明的任何其他制度都更糟糕。这就要求我们每一个生活在民主制度中的公民,对民主对人性的腐蚀有所警惕和反省。
美国前总统柯立芝的一句名言是:“成为美国公民,就等于加入的王者的行列”。这种公民的骄傲,当然是摆脱了王权和神权统治的人类所应弥足珍贵的。但是,我们也都知道“皇帝新衣”的故事。当了国王,就听不得真话,甚至没有人敢对你说真话。乃至越来越自我膨胀,觉得自己无上的优越。平民把自己当作“王者”以后,也并不能免俗。
这就构成我所观察到的一个怪现象:在美国这么一个标举言论自由、批判性思维的国家,每次选举,都充斥着这样的话语:美国最伟大,美国人民最伟大。我们现在过得不好,就是因为台上的政治家出卖了我们!从老布什、克林顿、布什、奥巴马、到今天的川普,都是这样的出卖者。问题是,在这么优越的民主制度中,为什么大家总选择出卖自己的人?在一个号称是最伟大的国家,你自己又属于最伟大的人民,况且(如果是白人的话)在历史上对其他族裔可以为所欲为,怎么如今还混成这样?难道这些都是别人的不对?
其实,民主对人性的这种娇纵,早就使得美国建国之父一代为之恐慌。联邦体制的建立,《宪法》的制度,具体到三权分立等等的设计,其制衡的目标之一,并不仅仅是政府权力,还包括草根民主中可能生成的暴民政治。美国的独立战争被神话已久。
事实是,这场“美国革命”也是从“打砸抢”开始。走私、蓄奴、要挟邻居、欠债不还、侵夺他人的私有财产、屠戮异己…… 人性之恶,都随着革命而爆发,一度变为正当。随后法国革命的暴虐,更印证了建国之父们的这些恐惧。
联邦体制的一大功用,特别是权力制衡的设计,立意就在于对这种丑恶人性的钳制。可惜,这些制度目标,最终(特别是在杰克逊时代之后)都被草根民主的大潮所冲破。美国至今,对此依然缺乏制度性的防范。乃至到了川普时代人渣泛起,似乎又进入了一个“白人伤不起”的歇斯底里的时代。
可欣慰的地方在于,尽管白人至上主义者甚嚣尘上,尽管他们获得了总统的强力支持,尽管川普不停地哀嚎罗伯特·李之类的“那些美丽的雕像”之移除,夏洛特维尔事件,刺激的是另一波南部联盟纪念物的移除热,包括在一些保守的州。杜克大学的李将军雕像,两次被玷污。貌似又是“打砸抢”。校长出来告诫:有话好说,是保留和移除,我们共同讨论决定。但话音未落,校方就默默地把雕像移除了。共和党的议员、政治家,纷纷指责川普的立场,前总统老布什、布什、前共和党总统候选人罗姆尼,都公开发表声明谴责白人至上主义,和川普划清界限。欧洲政界一片谴责声,有些政治家称川普的言论是“对西方价值的背叛”。总统的商界顾问协会中的CEO们纷纷辞职抗议,最终宣布自行解散。保守派的《华尔街日报》也批判川普,并警告他已经失去了企业界这一传统共和党基地的支持。总统的艺术与人文委员会16位成员集体辞职抗议,并发表公开信,正告川普: “我们无法坐在那里无所事事、不发出声音反对你的言行。如果无视你仇恨的措辞,我们就成了你的同谋!” 甚至刚被川普解职的首席战略顾问、有白人至上主义者代言人之称的班农,在离职前也罕见地对媒体说,那些白人至上主义者纯属一群丑角。
看来, “那些美丽的雕像” 及其捍卫者们,即使在共和党内也越来越成为孤家寡人。
这里别有兴味的是,很多中国人,包括在美华人,却成为愿意和川普一起战到最后一发子弹的极端主义者。他们称夏洛特维尔事件是白左挑起事端,称移除罗伯特·李雕像是“破四旧”、“打砸抢”,甚至称南北战争不是因为奴隶制度,仿佛历史没有是非。
真相为何?
保守派控制的《华尔街日报》(为避免所谓“白左”偏见,我尽量引用传统右翼媒体)指出,夏洛特维尔事件,是白人至上主义者蓄意挑事。他们选择了左派的城市抗议,算计的就是能有足够的左派人士的反抗议,激成事端。该报事后还发表一篇长篇报道,用统计数据详细说明,1999-2015年间的仇恨罪,绝大部分是种族仇恨事件。在2015年,种族仇恨罪的受害者,1745位是黑人,拉美裔为299,人口数量最大的白人仅有613位。而加害者中,黑人为646,白人则为1833,拉美裔仅182。显然,虽然种族仇恨往往是互相的,但大部分施害者是白人,大部分受害者是黑人。无论从宏观的统计还是从具体事件本身,显然是白人至上主义和种族主义者们在不停地挑起事端。
那么,移除罗伯特·李雕像是“破四旧”、“打砸抢”吗?
如上所述,这些所谓“美丽的雕像”并不那么旧,但它确实代表着历史,应该尊重。什么历史呢?这些是人类在二十世纪初人类历史的不幸遗迹,狰狞而不美丽:纳粹的集中营、毒气室、斯大林的古拉格、还有重新给美国南部黑人重新套上枷锁、确立白人对黑人的种族优越的罗伯特·李雕像等等。
这也难怪,刚刚移除了南部联盟纪念物的巴尔的摩市长说:雕像不该被移除,应该加上说明。当然,他没有讨论的是,加上说明,会引发进一步的冲突。
这些公共场所的纪念物,本来的设计意图就是荣耀奴隶制度、荣耀白人至上。这也难怪,罗伯特·李的家人,提出这样的雕像属于历史博物馆,并不宜作为公共建筑陈列。
▲资料图:被拆除的雕像
另外还有些中国人,称不应该以现在的道德标准衡量历史人物,林肯当时打南北战争,也不是为了废奴等等。这就更是欲盖弥彰了。如上所述,奴隶制度,不仅以今天的道德标准看是邪恶,以十九世纪的道德标准看同样是邪恶,甚至以十八世纪的道德标准看都是邪恶。是当初有些人选择了邪恶。
更重要的是,林肯确实说了废奴不是他的目标。我的一位朋友承认,刚到美国时读到林肯的有关言论,醍醐灌顶,和自己过去受的教育太不同了。但是,震惊之后仔细思考,事实依然非常“顽固”:南北战争并不是林肯发动的。是南部公然脱离联邦,是南部打了第一枪。南部的脱离宣言,是所有奴隶州都签字的,上面写得明明白白,最重要的理由之一,就是捍卫本州的奴隶制度。当南部为了捍卫奴隶制度而挑起战争时,怎么还可以说南北战争和奴隶制无关?
川普在哀叹这些“美丽的雕像”时,把罗伯特·李和华盛顿相提并论,好象就是因为华盛顿也拥有奴隶,两个人就没有区别。历史学家们马上指出,华盛顿的时代虽然早得多、奴隶制普遍得多,但华盛顿在自己的遗嘱中释放奴隶。这和作为残忍的奴隶主的罗伯特·李形成鲜明对比。更重要的是,华盛顿领导十三个殖民地创造了一个史无前例的共和政体,最终形成了联邦制的美国。
罗伯特·李之所以为人所知,就是因为他领导了一场试图颠覆这一体制的叛乱,导致了60万美国人的死亡。按照当时的道德标准,或者说当时的惯行,他和他的同谋们理应被绞死。哪怕是二战结束时,德国和日本的许多战犯也是这个命运。他得以幸存,在于当时联邦政府出奇的仁慈。乃至许多人现在反省,南北战争后,对罗伯特·李等没有采取二战后对德国和日本战犯那样的处理方法,实在是后患无穷。
如果说当时的道德标准和现在有什么不同的话,林肯的话确实是个证言。这个证言,和“宪政之父”麦迪逊的证言也如出一辙:即为了国家的统一,可以牺牲黑人的基本利益,哪怕不得不对他们进行奴役。正是这样的道德标准,使得联邦政府不仅没有处决战犯,反而放纵南方白人建立起罗伯特·李雕像,以这套“高贵白人”的意识形态施行种族隔离制度,不断以法律重申白人的优越、黑人的劣等。这套道德规范,在当时可以被接受,在当今的时代则难以立足。除了几个白人暴徒和中国的一群川粉外,你很难再找到这类意识形态的信徒了。
纵观世界,历史似乎进行着一个大循环。要知道,纳粹的崛起并非孤立事件,而是二十世纪初全球法西斯化的一个极端表现而已。很多历史学家已经指出,在德国极端化的同时,美国有着同样的趋势。这些都是十九世纪末以来全球工业化的共同潮流。
美国从通过《排华法案》开始,到二十世纪初对移民关门。同时,白种人优越论,以各种形式被强化:从南部的种族隔离,到常青藤的排犹,到优生学理论“证明”的盎格鲁撒克逊优良种族论等等,都在美国大行其道。
一百年后,伴随着反全球化而来的种族暴力,也绝非仅限于美国。欧洲的右翼也跃跃欲试,力图重现川普奇迹。但是,经过二十世纪的苦难,人类显然聪明得多。川普的上台,对欧洲民主国家来说,更多的是个警示,而非激励。这大概说明了勒庞为什么在法国被击败,默克尔为什么在德国得以转危为安。
中国的制度,没有这种草根极端主义的条件。但是,中国人心中深刻的种族主义倾向,则依然威胁的中国文化未来的发展。 希望罗伯特·李雕像的倒掉,为中国人和我们这些在海外的中国人提供一个反省的机会。
题图为正在被拆除的李将军像
【作者简介】
薛涌 |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波士顿Suffolk University历史系助理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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