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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春芽:什么样的作品配得上称为经典 | 写作课

2017-09-09 柴春芽 大家


| 柴春芽


我们这些后来者都在因袭前人。我们不可能再次成为第一人。我们可以从远方带来新素材,但我们要遵循的程序已经设计好了。我们不可能成为写作上的鲁滨逊,一个人在岛上打响“开开天辟地的第一枪”。[1]


——V.S.奈保尔(V S Naipaul,1932-)

I

对于今天的人们来说,历史上任何一个由君王和战士创造的辉煌帝国,都比不上由写作者创建的那个文学的共和国更为恒久和宽广的。借助翻译、印刷技术、因特网、大学、图书馆和书店,这个文学共和国覆盖地球上但凡掌握阅读的人群所居住的地区。随着全球教育的普及,或许在不久的将来,每一个生活在地球上的心智健康者,都会成为这一文学共和国的公民。

这一文学共和国的开创者,在人类文明史的开端,分散居住在古希腊爱琴海沿岸、耶路撒冷周边地区、印度恒河流域和中国的黄河岸边。他们虽然相互隔绝,却不约而同地开始书写。最后,构成这个文学共和国之基石的,就是我们今日所谓的经典。除去不言而喻的那些宗教经典和哲学经典(几乎可以看做启示性的作品),共和国基石下的基石,仅就创意写作而言,文学经典构成我们心智养成的来源。


何为经典?


▲库切,南非当代著名小说家,2003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


生于南非后在美国求学最终定居澳大利亚执教于一所大学的作家库切,有一场演讲的题目就叫《何为经典?》。

演讲伊始,库切评论的是早他之前诗人T.S.艾略特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尾声做过的一次演讲。T.S.艾略特的演讲题目也叫《何为经典?》

T.S.艾略特是个欧洲中心主义者,他认为:西欧文明是个单一的文明,经由天主教会和神圣罗马帝国的庇护,传承至今,而这一文明的原始经典就是罗马史诗:维吉尔的《埃涅阿斯》。他忽略了欧洲文明史上那由梵蒂冈控制的五百年黑暗期。古希腊文明一度被天主教的意识形态所湮灭。后来是阿拉伯穆斯林,为了阐明伊斯兰所宣言的启示,保存并移译古希腊哲学著作。曾经一度,欧洲的知识分子必须掌握阿拉伯文,才能重返欧洲文明的古希腊之源。他也忽略了,基督教文明源出于中东的犹太人。自从罗马帝国之后,曾经封闭的世界被战士的马蹄和商旅的驼队冲破。文明开始交汇。到了20世纪,如果还有人坚持单一文明论,那简直比种族主义还无知。


▲T·S·艾略特,诗人、评论家、剧作家,1948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


当然,T.S.艾略特的这一论调,有其个人目的。库切在评论中指出,T.S.艾略特以那种“居高临下”的态度发表的“散文风格弈颇陈腐”的演讲,实际上是为他从美国(那时的美国被认为是蛮荒之地)移民并归化英国做辩护,也是为英国继承罗马帝国的文明遗产这一并不可靠的说辞予以辩护。在论述“何为经典”这一问题时,T.S.艾略特是不诚实的。他试图建立一个罗马中心主义的文学帝国,并以维吉尔的合法继承人自居,从而将别人贬为文学殖民地上的“外省人”。一种文学法西斯。

库切从自身经验出发,试着阐释“何为经典”。他讲述了自己十五岁那年夏天一个星期日的下午,突然听见巴赫音乐的经历。库切是个习惯于隐身幕后的作家。他一直在借虚构人物的嘴巴发言,即使那本阐述他文学理论的书《伊丽莎白·科斯特洛:八堂课》,他也是按照小说这种虚构文体来写的。与库切相反,V.S.奈保尔很少隐身。就连那些针对别的作家的评论性随笔,都有他生活经历的影子。



在库切对四十八位作家的系列评论文章里,出现个人经历,这是惟一的一次。由此可见,这次经历在他的作家生涯里弥足珍贵。

II

有人在播放巴赫音乐的唱片。库切听到的是用羽管键琴演奏的《平均律钢琴曲集》中的一首。“这音乐勾魂摄魄,直到曲终,我都待在原地,不敢呼吸。音乐如此打动我,这还是我平生以来从未有过的事情。”[2]

多年以后,当库切成为一名作家,面对公众演讲时,他比照T.S.艾略特,直言不讳地从分析自己的接受心理入手,来谈论巴赫的经典意义到底是如何产生的。作为南非殖民地白人阶层中的一员,库切觉得巴赫代表欧洲/西方一种高雅文化的趣味。南非殖民地白人阶层虽然远离欧洲母国,但在文化谱系中仍然保留血缘性的亲切。所以,进入巴赫音乐,也就在某种意义上摆脱自己边缘性“外省人”的憋屈,从而进入高雅文化的中心。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是库切,而不是南非黑人族群中的一个少年,或是中国西部一个偏远农村的少年,就这样被巴赫感动。

库切由此发问:“我那经历真的是自己当时所理解的东西吗?真的就是毫无利害关系、某种意义上是无我的审美体验?会不是某种物质利益羞答答的表现?”

所谓经典,与某种接受心理有关,并且经由历史的筛选。有很长一段时间,巴赫几乎被人遗忘,虽然在生前,他受到普鲁士国王腓特烈大帝的崇拜。他的作品颇受争议。有人认为巴赫音乐是无与伦比的杰作,但也有人认为他“浮华而混乱”。巴赫去世八十年后,经过门德尔松的热捧,巴赫音乐才得以复活。到了20世纪,科学家发现,巴赫(Johann Sebastian Bach,1685-1750)音乐和艾雪儿(Maurits Cornelis Escher,1898-1972)的版画,都具有与哥德尔(Kurt Godel,1906-1978)数学同样的致密、对称与和谐之美。巴赫音乐是人类心智捕捉宇宙和弦的完美体现。

结合巴赫音乐之为经典的原因,库切最后发现,文学作品成为经典,同样需要具备两个条件:


1.历经时间检验而未被淘汰(贺拉斯的名言:一部作品写出来一百年后仍然未被遗忘,那必定是一部经典);

2.历经最野蛮的浩劫而存留下来(人们不惜一切代价保存它,因为它是人们最为珍视的精神价值的对应物)。


▲Maurits Cornelis Escher作品


▍III

经典之作有什么属性呢?

哈罗德·布鲁姆在他那本为西方文学的经典之作重新确立其地位,并想使之不朽的著作《西方正典——伟大作家和不朽作品》中,开卷便是一篇题为《论经典》的文章。他认为:


▲哈罗德·布鲁姆,美国文学评论家,著有《西方正典》


1. 经典之作首先要具有原创性;

2. 经典之作给人带来陌生感;

3. 经典之作让人获得崇高的审美意识;

4. 经典之作具有永生的性质。


根据意大利学者维柯在《新科学》一书中对人类历史三阶段的循环论:神权、贵族和民主,哈罗德·布鲁姆将莎士比亚确立为贵族时代的经典中心。

这是一位大学教授对经典的定义,换一种说法,这也是一位骨灰级的专业读者对经典的定义。而那些作家——已经或将要创造经典的人——又是怎么定义经典的呢?

在哈罗德·布鲁姆之前,意大利作家卡尔维诺——一位将要创造经典的作家——著作《我们为什么读经典》一书。他为经典下了十四个定义:


▲卡尔维诺,二十世纪最重要的意大利小说家之一



1. 经典是那些你经常听人家说“我正在重读……”而不是“我正在读……”的书;

2. 经典对读过并喜欢它们的人构成一种宝贵的经验;

3. 经典留给人们特殊影响,要么是给人们的想象力打下印记,要么就以个人或集体无意识隐藏在人们的深层记忆里;

4. 经典是每次重读都会带来发现的作品;

5. 经典是即使初读也像是让你重温的作品;

6. 经典永不会耗尽它向读者说出的一切;

7. 经典之作总是带着先前解释的气息走向我们,其后拖着它们走过文化或多种文化(或是多种语言与风俗)时留下的足迹;

8. 经典不断制造批评的话语却总是对之不屑一顾;

9. 经典是让我们听说之后以为懂了,但当我们实际阅读时才觉它们是那么独特和新颖;

10.经典可用来形容为一本表现了整个宇宙的作品,也可比喻为一本与古代护身符一样东西;

11.经典迫使你不得不面对它,他帮助你在与它的关系中甚至在你反对它的过程中确立你自己;

12.一部经典早于其他经典,但是那些先前读过其他经典的人,一下子就认出它在众多经典谱系中的位置;

13.经典总是把现在的噪音调成一张背景轻音,而这种背景轻音对经典的存在是不可或缺的;

14.经典就是哪怕与它格格不入的现在占据统治地位,它也坚持至少要成为一种背景噪音。

卡尔维诺是一位用数学般致密的思维,以推演方程的方法来写作的小说家,当他定义经典时,必然会显得繁琐。而诗人埃兹拉·庞德,这位以精确的写作为追求目的的诗人,对经典的定义就简洁明了:具有第一流的强度,突进全新的领域,发明或揭示新的形式技巧,为作家的装备增添一件新工具,为严肃的读者提供参照轴。



【注】
[1] V.S.奈保尔著、张敏译《康拉德的黑暗,我的黑暗》(南海出版公司,2015年)第32页。
[2] 库切著、汪洪章译《异乡人的国度——文学评论集》(浙江文艺出版社,2010年)第1页。
【编者注】本文为柴春芽《经典之作召唤阅读与重读》第一部分,第二部分《如何阅读经典》将于近期发表。


【作者简介】

柴春芽 |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专栏作家,曾任《南方都市报》和《南方周末》摄影记者。著有小说《西藏流浪记》《西藏红羊皮书》,编剧并导演独立剧情长片《我故乡的四种死亡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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