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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种权力炫耀,叫做接得住领导的脏话丨大家

宋金波 大家 2019-03-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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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几日的网络红人是位东北籍女士。她在高铁上持续近六分钟的高声污言秽语令全网侧目,又被扒出打车时辱骂司机。这位女士最终因扰乱公共交通秩序被行政拘留5日。


由于未明原因,我自小对脏话极为排斥,直到刚参加工作,还因同事的粗口口头禅动过手。不巧我又生在东北。就像很多人看到那位女士飙脏话视频后自然会想到的那样,我长期认为,东北民间话语实在是太粗太脏了。


刷屏的高铁骂人女子被抓


不成了“白沙在涅”么。


后来想,这种不适,也是当时一心想着“远离”东北的背景因素之一。


到大西南工作后发现大错特错。我的川黔同事们“日字头”口头禅在使用频率上丝毫不低。工作关系,经常要和最基层农牧民、司机等三教九流密切接触,他们话风自然更为剽悍。而在省厅单位工作,也有机会在一些级别已相当高的饭局做陪,发现那么大的领导之间,有时“三字经”甚至更狠的话也张口就来,并不怎么避讳年轻的下级。


于是明白了,A:以前受不了是因为见到的现实世界太小。B:存在的都是有道理的。


你猜怎么着? 我很快也变得和周边的人一样,川式脏话信口即来。当然,在什么场合,说到什么程度,是艺术,学无止境了。如是多年,直到回到内地,换了工种,才又大幅减少了粗口。


顺便说一下,工作生活过的城市一多,益发觉得粗口在民间是遍地开花。我目睹最有杀伤力的一次对骂,是在由湘入桂的一班绿皮火车上,一位女乘客和乘务员的口头斗法,那叫一个天花乱坠。相比之下,东北的骂骂咧咧怕是该自觉惭愧而尿遁吧。最让我吃惊的一次,则是在上海的公众场合,身旁一位看起来安静文雅的小女孩,突然拿着手机大声冒出一连串高段位粗口。


疑似李嘉欣的爆粗口骂人事件,迄今仍是八卦谈资


绝无为高铁飙脏话女士辩解的意思。恰恰相反,看过两段视频后,我认为她的表现太过出格,就我所知,网上这种疑似抽动秽语综合征的人并不少。而抛却这种极端案例,脏话在日常生活特别是私人领域,是极为普遍的存在。当然,相对来说,广大北方仍然“占优”,但更多还是不同地域文化对公私场合界限的差异,未必是某地脏话本身多么“出彩”,某地脏话语汇的“发达”程度,也不见得与文明程度完全挂钩。


关于脏话粗口,最知名的一部著作大概是露丝·韦津利的《脏话文化史》。这本书角度刁钻,连翻译篇目都力求传神,以至很多内容不便直接引述。对脏话历史有兴趣的读者,不妨寻来一读。



就我所知,汉语中各种功能的脏话粗口,经常混为一体。《脏话文化史》对汉语、日语乃至一些边缘语种的脏话传统都做了梳理,包括粤语中著名的“仆街”,但仍以英语为主。


英语中的脏话传统,其丰富度比其他文化只有过之而无不及。露丝·韦津利把脏话粗口做了细致分类,大都很有道理。在英语环境里,“单纯的‘脏’话”“粗口”,与恶言咒骂,故意打破禁忌的字眼,很多时候自然而然能做出区分。



露丝·韦津利将人们讲脏话的动因大致归类为三种情况。其一,“清涤”,就是发泄,类似“我靠”,功能有时近于哭泣。其二,“恶言”,即骂人。其三,“社交”。这一块比较复杂,但也更为常见和重要。简单说,通过粗口,来表达亲切感,或是站队。前者如老友(真的老)相见一句“你这个老不死的”,后者如吐槽某人(通常是个大人物)是个“大傻叉”,立马感受到同志的情谊。


汉语世界论脏话,无过于鲁迅的《论“他妈的”》。他阐述“国骂”之“博大精微”:“上溯祖宗,旁连姊妹,下递子孙,普及同性,真是‘犹河汉而无极也’……乡农父子一同午饭,儿子指一碗菜向他父亲说:‘这不坏,妈的你尝尝看!’那父亲回答道:‘我不要吃。妈的你吃去罢!’则简直已经醇化为现在时行的‘我的亲爱的’的意思了。”



相对不是那么公共的场景下,脏话比很多人认为的存在感更强。最牛的文学作品几乎都是脏话的展示台,中外皆然。比如大家都熟得不能再熟的《红楼梦》和《金瓶梅》。《金瓶梅》不论,《红楼梦》里,黛玉也会骂“放屁”,更不要说有多少读者在《红楼梦》里才学会了一些生僻字的写法。


《红楼梦》里茗烟闹书房一节,可说是脏话满天飞


不是所有文学作品都敢于展现这种真实。《笑傲江湖》里,盈盈和令狐冲在华山后山脱险,盈盈将“白骨摔在地下,笑骂‘滚你……’只骂了两个字,觉得出口不雅,抿嘴住口。”按,盈盈在这里,本来是要说“滚你奶奶的”。这位魔教大小姐杀人眼睛眨都不眨,骂人却在乎雅不雅,其中的不协调,明摆着某种虚伪和暧昧。


李逵的理想:“杀上东京,夺了鸟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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脏话通常令人不适。人类社会遏制脏话的努力生生不息。2003年,在美国,就有议员曾提出一项法案,叫“广电清洁法”,禁止八个咒骂词出现在观点节目中。


但总体上,在西方,对脏话的容忍度似乎更大。看过《吐槽大会》的原版,《Comedy Central Presents》,特朗普参选总统之前参加的那一次。虽然片头就已经标明了:“本节目可能不适合17岁以下人群观看……”看下来,才明白什么叫无底线无节操肆无忌惮,“哔哔哔”响个不停啊。



不久前听说,中国那个叫“MLGB”的商标,最终还是被北京高院判定,“含义消极,格调不高”,“仆街”了——很可能带着当事公司同时申请的“caonima”商标一起。


至于那些被当事公司拿来证明自己无辜的已注册正使用的商标,诸如“BYD、SB、NND、NMD、CD、CNM、MLB、NMB、NB、TMD、TNND、MD……”或是影响不彰,或是时候未到吧。


我甚至想,如果上海马勒别墅不改个名,我那在马勒别墅隔壁工作的前同事们,会不会心理阴影面积很大。


注册商标使用“MLGB”,是一大发明,通常的说法,叫“低俗炒作”,也是一种脏话的应用场景。


我知道很多人确实这么想:脏话这种污染,能彻底清除吗?


《脏话文化史》引用蒙特古的话说:整个咒骂史清楚表明,立法禁止并惩罚,只会把咒骂赶到更不见天日的臭阴沟,它在那里得其所哉蓬勃发展。


人类学家玛莉·道格拉斯在《洁净与危险》中提出了一个命题:需要严格意识控制的社会,风格必定高度形式化,而且“严格实施纯度规则,贬抑有机过程,对失去意识控制的经验抱持戒备态度。”说人话就是:高度社会结构会趋向于严格限制咒骂(脏话粗口)。


对脏话粗口,我们一直有两幅面孔。


比如农民领袖的代表人物张献忠,曾经有过石破天惊的一道圣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咱老子叫你不要往汉中去,你强要往汉中去,如今果然折了许多兵马。驴球子,入你妈妈的毛!’钦此。”



张献忠要革掉其命的朱明王朝,太祖朱元璋,没张献忠口味那么重,但也是绝对的大白话风格,发言特别讲究接地气。粗鄙无文的朱元璋,却是最热衷“精神文明建设”的皇帝之一,把儒家思想奉为治理国家的大经大法,大力推行教化,试图用儒家伦理全面规范社会风险,“讲文明”“讲礼貌”“行为美”“语言美”,自然一个都不能少。


对此,迅翁最为腹黑:


“下等人”还未暴发之先,自然大抵有许多“他妈的”在嘴上,但一遇机会, 偶窃一位,略识几字,便即文雅起来……然而愚民究竟也有聪明的,早已看穿了这鬼把戏,所以又有俗谚,说:“口上仁义礼智,心里男盗女娼!”他们是很明白的。(《论“他妈的”》)


与迅翁同为浙江人的蒋介石,长久以来的银幕形象特征,不是别的,怕竟是“娘希匹”的标签式口头禅。这种安排,不会与《金陵春梦》中对“郑三发子”的描画有太大区别,总归是强调其“无文”与“粗鄙”。


电视剧里的张作霖塑造,少不了招牌粗口


但另一面,《亮剑》《激情燃烧的岁月》里,类似的粗豪,被美化成了一种品格。就像“你们读书人的调调儿俺大老粗不懂”一样,既迎合着一种古老的、受欢迎的轻视小智识分子的传统,却也帮助塑造了一种个人英雄主义十足的气质。更少为人所知的是,在前不久刚去世的革命老人笔下,庐山会议上的历史当事人关于延安整风时期的历史,均有粗话出没。也是另一维度上的映射。


我们对待粗口的态度,经常是分裂、自相矛盾,而不自知的。一个艺术形象说粗口,既可以是抹黑,又可以是粉饰;既可以是贬低,又可以是审美上的赞赏。但双重标准也不是一个领域的事。普通人在今天幻想齐人之福,那是渣,是僭越,但“船王”“赌王”三妻四妾,有几个人觉得这算个瑕疵呢。



3



粗口当然可以暴力。可还记得周星驰《七品芝麻官》中粗口的杀伤力?

露丝·韦津利引述凯特·柏瑞芝的话:“脏话有特别使人着迷之处,禁忌之物是令人作呕的、不可触碰的、污秽的、不可启齿的、危险的、令人不安的、令人兴奋的——但尤其是强有力的。”


暴力就是权力。


两三年前,网上传播两位国内商界大佬寒暄的视频。有网友惊诧,哎呀呀原来这些大佬见面也是三字经啊,跟我们小老百姓一个样。倒生出一股子亲切。


可是实际中,就那个公开场合来说,如果真是小老百姓,要强调的就是讲规矩了,也这么随口来那么几句,怕是比穿短裤汗衫拖鞋进会堂还失礼。但仔细一想难道不是本应该如此吗?一个人费心费力做到了“大人物”,不是理应获得可以更任性、更少约束的待遇吗?



多年前的工作饭局上,我见过个别上了点级别的官员,也尤其喜欢对下属飙脏话——下属通常即使不赔笑,也不会回怼。但也不尽然,有些时候,比如某个豪放派的女处长,就可能以自己体系的脏话飙回去。一面是在展示一种特别的亲密关系,另一面则是权力通过脏话粗口的阅兵。


不必要而且出格的脏话,就意味着公然冒犯他人,这既可以是一种能力,一旦没有遭遇反抗,也就成为一种既成事实的特权,并将作为援例引导他人。在日常生活中,这种情况经常可以遇到,应用这一武器的,可能是掌握权力者,也可能是个小阿飞。


无论东西,有些行当的人特别喜欢说脏话。比如军人和犯人。这两种脏话高流行人群的身份,明白地显示了脏话与暴力和权力的关系。“肆无忌惮”说脏话可以帮助建构权威,特别是塑造克里斯马类型的领导人,但同时也体现为压制和藐视。而当权者的对立面,那些渴望冒犯权力的人,从小混混到荷尔蒙爆棚的文艺青年,也都有类似雅好,但有时,也会形成对他人的霸凌。


脏话可以用于反抗、消解权威,另一个应用场景在女权的地盘。美国有研究表明,男人比女性更常咒骂,使用的词也更具冒犯性,更具性意味,更不浪漫,更种族歧视,男性习惯污言秽语的时间也更长。随着女权兴起,时尚妙龄女郎在公共或半公共场合陡然抛出敏感词的频率、广度和力度越来越高。但是,现场为此发窘的正派男性又何辜呢?



网络话语暴力的现实冲击,包括话语风格在几乎所有社会领域的鄙俗化,在当下中国是一个需要严肃对待的问题吗?假如某种程度的粗口在好莱坞或原版“吐槽大会”展示的美国社会中引起的不适“just so so”,那么,它在中国如果成其为问题,究竟是“橘越淮为枳”,还是其他原因?


这么说吧,在我的想象中,从法兰西到委内瑞拉到美国,每个国家的小偷都会向警察竖中指(可能会有例外),但是这种做法的合理性、正当性以及可能的后果,它在何种程度上应该被容忍被理解,在何种程度上应该被禁止被鄙薄,无疑在不同社会中有很多种答案。


对咒骂脏话出现源头的一种解释是,因为暴力被垄断,个人之间无法轻易使用暴力来解决沟通上的冲突,脏话替代了刀和剑,成为一种口头的暴力,一种隐性的以暴易暴。


让我想起了我最喜欢的一句卡夫卡名言:“和平让我寸步难行,战争让我流尽鲜血”。这个世界的很多难题,本来就注定没有两全其美的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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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出口成脏的人,心里到底怎么想》

文章内容纯属作者个人观点,不代表平台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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