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复兴:天蕙斋的似水年华
--- Tips:点击上方蓝色【大家】查看往期精彩内容---
大栅栏东口往里走一点儿,路南,原来有家天蕙斋。这是京城一家老鼻烟铺,满北京城,说鼻烟铺,天蕙斋得拔头一份。老北京人,没有不知道的。
天蕙斋开业在清道光年间,庚子年间八国联军一把火,老德记西药房先起了火,天蕙斋紧跟着一起葬身火海。1900年,它在原地重建,劫后重生,梅开二度,为去去晦气,将原名聚兴斋改名为天蕙斋。
我一直觉得,天蕙斋这个名字,比聚兴斋好。将鼻烟之香比作天香,不知道是哪位高人为之取的好名?中国老店铺的名字,都非常有讲究,像古诗。
可惜,它已经不在了。人生易老天亦老,再有讲究的老店,也有寿终正寝的时候。只是,真的有些可惜,毕竟还没有到了劫数已尽的时候。况且,作为鼻烟的连带物——鼻烟壶,如今已经成为了一种艺术;而作为历史,尤其是研究清末民初的民俗史以及京剧史,天蕙斋更是一个活标本。
天蕙斋
尽管,鼻烟作为一种闻品,现在已经很少有人喜欢了,但在清末民初,它却很有市场,上好的鼻烟,一两相当于当时44斤一袋洋面的价钱。梨园行里的人,对鼻烟特别情有独钟,天蕙斋是他们常去的场所,边闻鼻烟边聊天说事,是那时的一种享受。据已故的叶祖孚先生讲:“天蕙斋是一间门脸,分前柜后柜,两间小房,演员们在前台聊天,后柜则是他们授艺说戏的地方。你要是找哪位演员,在别处找不到,到天蕙斋一准能够找着。天蕙斋实际上是京剧演员的‘文艺沙龙’。”这沙龙,和普鲁斯特笔下的沙龙相比,太富中国特色了,《追忆似水年华》中常见的咖啡或下午茶,一律改成了往鼻孔里塞鼻烟,连茶杯和咖啡壶都省了。天蕙斋地方虽小,却藏龙卧虎,成为了京剧名宿们的另一个舞台。当年,为感谢天蕙斋,杨小楼、余叔岩和梅兰芳,曾经专门赠送匾额,上题“香妙心清”四个大字。
可惜,这块匾和天蕙斋的匾,都早已经不知去向何方。很多东西,只有失去以后,才知道珍贵。当时,是觉得没什么的,起码,没有觉得这两块匾比鼻烟壶更值钱。
我对天蕙斋的认识,来自我们大院里老孙头,老孙头是个英文翻译,家里常有外国人来,在他的家里,有我们院里唯一的一台小电风扇和一架打字机,都是那时的稀罕物。别看他是一派洋范儿,他老伴孙老太太骨子里却很传统,老两口算是中西合璧,一辈子相安无事且恩爱有加,主要是相互尊重,东风西风,彼此吹拂,并不非要谁压倒谁。孙老太太固守传统之一,就是爱闻鼻烟,即使那时孙老太太已经患病卧床不起,依然坚持要闻鼻烟。
老孙头常常打发我们小孩子去买鼻烟。其实,我们大院旁边就有一家鼻烟铺,不,他点名一定得去天蕙斋买。给孙老太太买鼻烟,就得买最好的。我们拿着钱像是拿着令箭一样奔大栅栏,买回来鼻烟,找的零钱,老孙头不要,让我们拿去买糖吃。那时,我们一帮馋嘴的半大孩子,特别愿意老孙头站在他家高台阶上招呼我们去买鼻烟。我就是在那时认识了鼻烟,也认识了天蕙斋。
在寸土寸金的大栅栏,天蕙斋左右被吴德泰茶庄和及时钟表店拥挤得像是块茯苓夹饼。它在一个高高的台阶上,门脸瘦长,是整条大栅栏街门脸最窄的店铺。尤其和同仁堂和瑞蚨祥这样的大店铺相比,人家的门面像是巍峨排场的将军,它真的像是一位瘦骨伶仃偏又穿着一袭长旗袍的骨感美人。那旗袍就是它的高台阶,一褶褶曳裙拖地的样子,印象总是很深。
那里的鼻烟有一股怪味,我们在买回鼻烟路上,偷偷地闻过鼻烟,虽然有种好闻的薄荷味道,但总的味道刺鼻子得很,实在猜不透孙老太太为什么偏偏喜欢这玩意儿?但那里的鼻烟壶,画的非常好看,什么样的图案都有,像是我们那时经常的看的小人书一样,比小人书还好看,因为都是彩色的。而且,我们听老孙头说那些画都是画在鼻烟壶里面的,我们都异常奇怪,鼻烟壶的口那么小,里面的画怎么画进去的呢?以后看《道咸以来朝野杂记》,知道鼻烟壶讲究的道儿深着呢,京城那时有辛家坯和袁家坯之分,不说别的,仅色彩就有金糕红、蔚蓝、湖水绿、金黄魄、豆青、松绿、白阵磲地和套彩、珐琅彩之分,各家有各家的讲究。
天蕙斋一直挺立在上个世纪70年代,也算是不容易了,最后,和聚庆斋糕点铺合并在一起,鼻烟和点心,风牛马不相及,让人匪夷所思。我去大栅栏几次,鳞次栉比却面目皆非的店铺挤成一团,连它的具体位置都找不清楚了。它就像一个梦,随着老孙头老夫妻的先后去世而消失得没有了影子。老孙头夫妻,也是在70年代先后去世的,几乎和天蕙斋同时,带有命定一般的缘分。
应该顺便说一说老孙头和天蕙斋最后的一丝瓜葛。
是文化大革命的时候,天蕙斋关门了。对于闻了大半辈子鼻烟的孙老太太,没有鼻烟的日子是很难过的。更难过的,是有一天,一帮红卫兵闯进我们的老院,径自闯进了老孙头的屋子。那时候,号称红八月,红卫兵造反、抄家,已是常事,见多不怪,让我惊异的是,为首的竟然是我们老院的一个女孩子,她比我小三岁,以前,没少像个跟屁虫儿似的,跟在我的后面,一起去天蕙斋帮老孙头儿买过鼻烟。那个比我小三岁的女孩子,指着老孙头儿的鼻子,劈头盖脸说他是美国特务,让他交出藏在家里的电台。老孙头儿是看着她长大的,忙跟他解释哪有什么电台。她指着写字台上的打字机说这不是电台什么?老孙头叫着她的小名,忙说孩子那是打字机,你又不是没看见我拿它打字!她说你用它白天打字,夜里发报,以为我们红卫兵小将不知道!说着,她便带着红卫兵开始乱翻东西,一下子翻出了老孙头儿那个宝贝——墨绿色的铁皮盒子,她指着盒子上印着的一行英文小字:Made in U.S.A,对那帮红卫兵喊了起来,看呀,这里有美国的东西,他还不承认自己是美国特务。老孙头再一次叫她的小名,解释说这就是以前用过的旧美国奶粉盒子,然后打开盒子,指着里面装的鼻烟壶又说,你也不是没见过,都是鼻烟。她一把又夺过盒子,摔在地上,鼻烟壶碎了,残存的鼻烟尘土一样飞走,她质问老孙头儿:这是什么?美国奶粉盒子?里面装的就是美国炸药!一直到70年代初期,我从北大荒插队回到北京,回老院时看到他,他还点着那个女孩子的名字对我说:你说这孩子是怎么想的,居然把个装鼻烟的奶粉盒子非说成装的是美国炸药。
老孙头和孙老太太,没有想到,那是他们老两口和天蕙斋最后的一点缘分了。因为他们到临终前再也无法买到天蕙斋的鼻烟了。
现在,在大栅栏里面,路北的一座开架式的商店里,辟出一角,挂起了天蕙斋的牌子,卖香烟,也卖一点儿鼻烟和鼻烟壶,只是成为了一种象征性的存在了。没有原来的高台阶,和前柜后柜的样子,天蕙斋只剩下了一块牌子,而且那牌子还不是原来的老牌子,只是三个“天蕙斋”的字了,勉强当个替身而已。
站在这个牌子前,我愣了好大的一会神儿。岁月如流,梦也如流。
2015年12月14日写毕于布鲁明顿
◆◆◆◆◆◆◆◆◆◆◆◆◆◆◆◆◆◆◆◆
《大家》在此等你来!
成为大家读者成员,留下你们的声音
当前,《大家》平台互动通道有:微信后台消息、文章评论功能、大家读者信箱及官方微博等,另外还有日渐壮大的读者微信群,该群旨在聚合更多读者朋友,进行线上交流,即时互动,活动参与,福利回馈,等等。
即日起,微信群向读者敞开大门,有愿意加入我们编读交流群的读者,请通过微信后台发送消息“微信号+申请加入大家读者群”,我们会尽量及时回复并安排。
※本微信号内容均为腾讯《大家》独家稿件,未经授权转载将追究法律责任,版权合作请联系ipress@fox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