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复兴:在美国大街上,怀念永远消失的北京老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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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地亚哥的老城,和我想象的不大一样。尽管知道美国的历史不长,和历史悠久的欧洲老城无法相比,但是,毕竟它最早是西班牙人建造起来的城市,怎么也应该多些欧洲风情。谁想,除了老城前面那座白教堂,多少有点儿欧洲的影子,其余的房子大都是低矮的平房,如果不是墙体外面油饰一新,涂抹着鲜艳的色彩,和高大的棕榈树相映成辉,多了地中海的元素,竟然觉得和我们北京的老城几分相像。
看在老城游客中心领取的材料,这些房子,并非旧地改造拆除后建的新房,然后修旧如旧的赝品,而都是西班牙人和墨西哥人在1821年到1872年间建的老房子。就是在这个时候,加州成立,圣地亚哥是加州最老的城市,这里是圣地亚哥当年的城市中心,相当于我们北京的皇城根下,比如,前门和大栅栏。
忍不住想起我们的北京,两相对比。1821年到1872年,相当于我们清朝道光、咸丰和同治年间,那时候的老房子,在北京,如今还保存多少呢?仅就前门和大栅栏一带看,还能找得到这些年间留存下来的老房子吗?不要说前门大街了,重建簇新的一条街上,老房子已经寥若晨星所剩无几。看看大栅栏里,还有哪些老字号属于这些年间盖的呢?大观楼是吗?广德楼是吗?六必居是吗?同仁堂是吗?除了瑞蚨祥是光绪二十一年(1895)建的,其余的都不是了。都拆掉了,然后平地而起这些莫名其妙的新店,拥挤在如今似是而非的大栅栏。
▲ 老北京前门大街
走在圣地亚哥的老城这些并没有翻修成平坦的柏油马路,而依然是石子老道上,老城的味道才会不是从老照片中来,而是从这些散发的土腥味道中扑面而来。
教堂对面一条宽敞的大道,应该是老城原来的中心大街。这条大街街口两侧,立有“圣地亚哥老城”醒目的标志。这条老街辐射四周,那些低矮起伏的房子,就是当年最早来这里建造这座城市的西班牙人墨西哥人的住所。如今,这些房子,大多保留了下来,尽管很多房子变成了大小商店和咖啡馆,有150家之多,和世界很多老城的改造思路一致,臣服于旅游。不过,原来的老法院、老邮局、老医院、老剧院,还有一些老的店铺,都还尽可能多的保留了下来,成为了博物馆。里面保留着当年居住、办公和做工的样子,陈列着当年用过的东西,包括马车、纺车、炊具……尽力钩沉着历史的轨迹,也尽力还原历史的样子。
我去一家原来做肥皂的小店,看见师父系着围裙、戴着手套,正在给好奇的围观者表演当年肥皂的原始制作方法。人们在这里可以买到这种手工制作的各种肥皂,店铺里摆放着各种味道和形状的肥皂。那些来自世界各地围观的现代城市人,尤其是孩子们,看着格外新鲜,像看什么新奇的节目表演。这样的大小博物馆,如今老城有17家。在这些博物馆里,人们不只是看到了老房子,更看到了老式的生活。历史和现实,在你走进走出的一瞬间,神奇地链接,并交错,历史仿佛和你正擦身而过,离开你并不久远。这是文化的力量,不是商业的作用。
早在前几年,前门大街和大栅栏改造的时候,我就向当地政府有关部门提过建议,加强对这个地区改造的整体规划,别像是切猪肉卖一样,分割得零碎招租成商店的一种形式。如果能够把它改造成为明清时候的一条民俗街,所有的或大部分,哪怕只是一部分的店铺呢,还能够恢复原来的样子,里面不再仅仅是卖货那样的实际而实用,而是变成了一种展览,为人们观看留连,多给人们一些历史的信息和气息,不是为了伸手向游客衣兜里掏钱,而是主动给予游客一些东西。那么,整条老街,不就是一座最具有老北京特色的民俗博物馆吗?其地理的价值就和历史的价值交融,其商业的价值就让位于文化的价值。
试想一下,你可以在瑞蚨祥里看到当年山西人最初在附近的布巷子里如何经营布匹的,又是如何创建了瑞蚨祥乃至最后鼎足而立为全北京的八大祥的历史;你可以在天蕙斋里看见那些京剧界里大大腕们自己和鼻烟一起兴衰的历史,看到那些从料壶、瓷壶、翡翠壶、玛瑙壶到水晶壶那些名目繁多色彩纷呈的烟壶艺术,以及与此相关的典故逸事;你可以在同仁堂里看到一部比电视连续剧《大宅门》还要精彩还要惊心动魄的发家史,是如何和我们民族的兴衰密切关联的药业发展史;你可以到聚明斋和聚文斋扇庄里看到中国自明朝就有的折扇团扇的传统工艺,看到那玲珑剔透的扇子是如何在匠人的手里巧夺天工而制作出来的;你可以在庆乐、同乐、三庆、广德楼、大观楼和广和楼里,看到一部从徽班进京两百多年以来国粹京戏的发展史和剧场的发展史……然后,你还可以再到厚德福吃一回铁锅蛋,到张一元喝一壶正经的茉莉花茶,到二庙堂的楼上品一回咖啡或老式的沙氏水,到聚顺和干果铺和长盛魁干果店买一点正装的北京的果脯和糙细杂拌儿,到聚庆斋饽饽铺或滋兰斋糕点铺买一包用老式蒲包再盖上一层油纸和红纸的大小八件,那该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景,什么样的滋味?
▲ 老北京大栅栏
可如今呢?我们的前门大街和大栅栏,也算得上是老北京旅游的一个点,但只能算是低端旅游的一个点而已,不是我崇洋媚外,确实无法和圣地亚哥的老城相比。
沿着圣地亚哥老城这条大街走到尽头,是一片忽然洞开的天地,绿茵如毯的开阔草坪和冠盖蔽天的古老大树,在你的眼前轩豁地展开。这里是老城原来的广场,一百多年前,加州第一面美国的国旗就是在这里升起。如今,它更像老城的街心花园,来这里的,除了逛老城逛累的游客之外,更多是圣地亚哥的本地人。我看到一大家子,大约有十几口人,老老少少,穿着墨西哥乡村衣着,正聚集在草坪上照全家福。
那一刻,我忽然想起前门大街东侧依托台湾会馆前新修没几年的阿里山广场。四周新建不少新式店铺,广场上还立有小火车,也有原来街上留下来的老树,夏天的时候,还会有歌舞表演。其格局和眼前圣地亚哥老城颇有几分相似。区别在于,这里的广场是历史的遗存,我们的阿里山广场则是人为造出来的。在原来前门一带的老街巷中,并没有这样一个西式的广场。就像一道文眉是新文出来的,双眼皮是后割出来的,自以为漂亮了,却不过是画蛇添足。
广场的另一端是一片餐馆、咖啡馆和啤酒屋,拥挤在庭院式的空间里,其间棕榈树挺立,鲜花簇拥。火星四溅的炉火之上,墨西哥烤肉的香味四溢;身穿墨西哥民族服装的服务员,花蝴蝶一般,在室外拥挤的餐座间穿梭飞舞。不过,即使再拥挤,还是见缝插针开辟出一片演出场地,搭起一座舞台,摆放好多排木椅,作为观众席。虽然简陋有些像乡间看社戏的场子,却别有一番如今城里没有的乡土气息。
▲ 广场一侧的墨西哥餐馆
为迎接2016年的到来,这里特意张灯结彩,来的观众特别多。圣地亚哥的黄昏很短,五点刚过,灿烂的晚霞消失,天就立刻变黑了。这时候,华灯初放,音乐响起,舞台上两位乐手伴奏,一位歌手唱了起来。那歌唱得非常好听,极其缠绵,一定是首情歌,很像西班牙歌手胡里奥·伊格莱西亚斯当年唱的老歌。一曲未尽,观众已经按捺不住跳到舞台前不大的空场上,蒜瓣一样拥挤在一起,载歌载舞。一对来自欧洲的年轻的白人情侣,搂抱在一起舞动着,不忘忙里偷闲,拿出手机,递到我的手上,请我为他们拍照留念。那一刻,真的让人感到老城的魅力尽显无余。在别处的舞池中,也可以跳舞,但在这里的载歌载舞迎新年,有来自当初民间的纯朴,有来自历史深处的余味。
我又想起我们的阿里山广场。临来美国前,我还特意去过一次,那里,门可罗雀,空无一人,其实,正要过十一国庆节,应该是热闹的时候。同样是老城,同样是老街,差别怎么这么大呢?该反省的,是我们改造老城老街的思路,我们是真的想像保护我们的祖辈的生命一样保护它们,还是想从它们身上捞钱,换取今天的利益。
我又想起我们的大栅栏。马上就要过年了,在老北京过年的时候,大栅栏的花灯是一绝。旧时《帝京岁时记胜》里说起花灯:“正阳门之东,打磨厂、西河沿、廊房巷、大栅栏为最。”那时还有这样的民谣流传:大栅栏里观花灯,冰灯纱灯分外明,人群拥来又挤去,只见人头乱摆动。如果大栅栏再能够恢复当年花灯的传统和盛况,那样的一街人和一街花灯灿烂如水的流动着,一定比这里迎接新年的载歌载舞的情景更热闹吧?
▲ 如今的前门大街
2016年元月11日加州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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