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丰:那个时代,最红的专栏作家也包养不起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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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尔克斯写《苦妓回忆录时》(2004年),才77岁,但是他肯定感觉到了衰老,甚至死亡也正在走近。这是他最后一部小说,此后,又活了10年。
他写了一个记者。在90岁这年,老记者突然想嫖一个年幼的处女。这个90岁的老混蛋,此时应该感觉到的也是死亡的迫近,但是却以生命的勃发表现出来。在90岁生日这天,他要把这个计划付诸实践,从此,他爱上了那个贫穷、刚刚在发育的工厂童工,她才14岁。小说不长,故事中的时间,只有一年。老记者迎来了自己的91岁生日,“真正的生活开始了,我的心安然无恙,注定会在百岁之后的某日,在幸福的弥留之际死于美好的爱情。”这像一个预言,因为作家本人,正是在写完这部小说后10年辞世,他活到了87岁。
▲ 电影《苦妓回忆录》,2011
《苦妓回忆录》的主人公,是一个终身嫖客(“我从来没有和不用付钱的女人睡过觉”),但也是一个终身的记者。在90岁生日这天,他不但想与一个年幼的处女共度一个疯狂的夜晚,他还想起了辞职。虽然还持有记者证,他已经不再像年轻时那样去跑新闻。退居二线的他为自己的报纸写专栏,从40岁开始,已经坚持了50年。和小女孩共处一晚后,他赶到报社,那里有很多人等着为他庆祝90岁生日。
当然,他收获了不少生日礼物。铸排工送的电咖啡机,印刷工送的从养殖场领养的安哥拉小猫,总经理的红包……最绝妙的是,经理办公室的美女们,她们投其所好,送给他三条印着红唇图样的丝质内裤,还附有一张卡片,上面写的不是“生日快乐”,而是“愿为您脱掉它”。在与小女孩共处一晚后,这些礼物,已不能挽回一位老记者的退隐之心,第二天专栏交稿,他的文章主题就是告别,某种程度上,这也是向报纸提出辞职。过去几十年,他已经适应了审查员的尺度,没想到,这毫无政治问题的告别,竟被拦了下来。
社长找这位老记者谈话。社长认为,文章本身写得不错,但是辞职是一个错误的决定,幸好,可恶的审查员在报纸付印之前读到了它。社长动情地要求:“我真心诚意请求您,别在远海弃船而去。”一个90岁的记者,提出辞职竟然被单位拒了,这是多么感人的场景。但是,这仅仅是开始,接下来,老记者竟然达到了自己职业生涯的顶峰。
90岁的老恶棍爱上了14岁的女孩。女孩每天脱得精光,躺在妓院的包房内呼呼大睡,老恶棍在旁边端详,爱得要命。每周写一篇专栏,加上自己的退休金和社保,勉强可以让他长期租下这个房间,把它布置得像少女的房间一样温馨,他甚至还把自己的书搬过来,女孩睡着时,他会为她读故事,并为她身体上的反应感动不已。他用口红在卫生间的镜子写道:“我的小姑娘,在这世上我们孤独相伴。”在自己生命中的第九十个年头,他第一次面对了自己的本性,“让每样东西都回归其位,每种事物都遵循其时,每个用词都符合其韵。”他重读过去那些引领自己的名著经典,却怎么也读不进去。他陷入了当初母亲硬塞给他的被他鄙夷的浪漫自居之中,其音乐品味也出现危机,开始在小姑娘喜欢的音乐中写作。
▲ 电影《苦妓回忆录》
他的专栏文章风格大变。无论什么主题,他都是为她而写,他为她笑为她哭,每一篇专栏,都写成了一篇情书。他甚至向报社建议,他的文章不用活字铸排机排印,而用他的手写体发表。主编不同意,而社长却坚决支持,“请您不要搞错了:性格温和的疯子在引领未来。”他的新专栏取得了疯狂的成功,恋爱中的读者寄来了大量信件,一些人通过广播收听他的专栏,还有些人用油印的方法或者复写纸来拷贝,像卖香烟一样在街上兜售他的专栏。知识界意见不一,笔迹学家也卷入了论争。
《苦妓回忆录》所写的故事,发生在20世纪50年代,这正是马尔克斯本人开始从事记者职业的年代。1949年,年仅22岁的马尔克斯为哥伦比亚卡塔赫纳省的《宇宙报》撰文。一年后,他在哥伦比亚巴兰基亚的《先驱报》开辟专栏,在新闻界崭露头角。1954年,他回到哥伦比亚首都波哥大,为《观察家报》撰写报道,1955年他在该报发表了《一个船难水手的故事》的系列报道,引起轰动,这时,他已成为哥伦比亚最好的记者之一。
而对马尔克斯笔下的这位老记者来说,此时他已做了超过60年的记者。我们可以假设他于1895年开始记者生涯,那时正是哥伦比亚历史中的大时代。1899~1902年自由党和保守党之间爆发了所谓“千日战争”,而这成为马尔克斯代表作《百年孤独》故事的时代背景。报纸在拉丁美洲的历史上发生过非常重要的作用,本尼迪克特·安德森把19世纪初拉丁美洲的民族觉醒定义为世界上第一波民族主义,其中报纸对“想象的共同体”的形成发挥了关键的作用。而到了“千日战争”之后,哥伦比亚自由党人重新掌权,政府搞了一些改革,人民得以享受更多的自由。到了1936年,哥伦比亚修改宪法,明确三权分立原则,实行直接选举,并规定工人有权罢工等,哥伦比亚在形式上,已经有了点现代政治的样子。
在这一过程中,现代报刊对自由和宪政的传播,想必十分猛烈。如果马尔克斯愿意,他完全可以把这位老记者的故事写成一部《哥伦比亚现代新闻史》,对中国读者来说,这想必是非常冷僻的学问。在《苦妓回忆录》中,有两个细节,可以看出报纸的作用。其一,老记者常年混迹于各妓院,固然是在寻欢作乐,也是在寻找新闻线索。他甚至可以在包间里偷听官员向妓女讲出秘密,这些故事在报纸上就成了“舆论监督”。其二,小说中所写的报纸审查制度也很有意思:审查员是政府派来的官员,他有权对言论进行审查,并撤下“反动”稿件,但是,第二天报社社长也可以因为对审查官的不满打电话给市长,进行强烈抗议。从这两个细节可以看出,哥伦比亚已经有了相当的“新闻自由”,而报纸在推动新闻方面,有着不懈的斗争,最终与权力达成了某种平衡。
报纸本身的发达与成熟,就是这一进程的说明。小说中报社为90岁老记者举办生日会,来了很多电台和其他报社的记者,有保守派的《新闻报》,有自由派的《先驱报》,还有感情用事的晚报《国家报》。“这些人聚在一起一点儿都不奇怪,因为这座城市的精神一向倡导,在高层掀起出版战争时不同阵营的士兵之间要保持无瑕的友情。”这句话既透露出这个城市的报纸之间彼此有很激烈的竞争,又表明各报纸的记者们,都有成熟的心态。更重要的是,这里提到了“城市精神”,和民族一样,这也是一种独特的“想象的共同体”,而报纸对这一共同体的形成,有着决定性作用。
这就是报纸的黄金时代。报纸的黄金时代,和报纸的广告收入多少关系不大,与记者编辑的收入也不大。《苦妓回忆录》中的老记者,可谓报界元老,全城都在追读他每周一次的专栏,但是其收入却不足以让他“包养”一个小姑娘,他不得不去变卖一些母亲留下的珠宝首饰。在那个让人向往的黄金时代,报纸是人们精神生活的纽带,代表的是一种世界观,“二十世纪带着盲目的迅猛来了,进步成为这座城市的神话”,小说中还有另一句话,“世界在前进”。这种进步的时代精神,席卷全球,就是所谓的“现代性”,在这样一个拼命把人联结为“群”的时代,报纸是最重要的载体。
▲ 20世纪初的报童
报纸的黄金时代,对具体的记者来说,所感受的也许并不是这样宏达的叙事,而是把这一职业无限期地做下去的愿望。《苦妓回忆录》中,社长找老记者谈话的一节,很有点荒诞意味。社长刚刚年满29岁,有三个国际认可的硕士学位,而他要挽留一个刚过了90岁生日的记者,让他不要辞职——这是他爷爷当时办的报纸。社长已经到了第三代,而有记者却一直在为报纸服务。墙上挂着“报社成立二十五周年纪念”照片,里面有四十八位员工,如今只有4个还活着。可以说,这位老记者身上有马尔克斯对报纸最完美的想象,一个人可以到90岁还是记者!这种美好,最根本的地方,就体现在对时间的超越上。一位军官对老记者进行盘问的时候,马尔克斯甚至以自己独特的荒诞风格来了这样一段对话:
“您做什么工作?”
“我是记者。”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一个世纪以前……”
记者这种职业的美好,不仅可以一直向前延伸,它甚至还能向过去延伸,对《百年孤独》的作者来说,这不是什么问题。但是在2004年写这部小说时,马尔克斯想必也知道,记者最美好的时代,已经过去了,《苦妓回忆录》可以被看作是对报纸的挽歌。这本书出版几年后,在墨西哥的一个座谈会上,马尔克斯强调:“没有比记者更好的工作了。”他也知道,现在的报纸和记者,已经不可能像他写的那样了。
▲ 《苦妓回忆录》,马尔克斯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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