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立明:一位90年代网络偶像的黄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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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抗争,总是需要有对立面才有价值。否则,抗争会变得无聊,存在就是尴尬。
当副司令马科斯(Subcomandante Marcos) 的神话红遍全球时,他实际上已经不可挽回地走向没落之路。10年前,当马科斯文集的中文版(戴锦华、刘健芝合译的《蒙面骑士——副司令马科斯文集》,2006年版)与中国读者见面之时,他所领导的萨帕塔运动已经开始走下坡路。那一年,他雄心勃勃地在墨西哥开展“他者运动”,试图重新换回在世纪之交时期萨帕塔浪潮席卷全球的鼎盛时光,但事与愿违。“他者运动”开始不久,则爆发了暴力事件,有1名20岁的大学生死亡,多人受伤。后来,“他者运动”遭到了民众的抵制,他的计划遭到重挫。他已经意识到,自己不再是那个一呼百应的反抗领袖了。虽然他依然戴着面具,依然骑着骏马。
▲ 马科斯
到了2014年,心力交瘁的他已经宣称,他不再担任萨帕塔的发言人了。
▍二
在90年代末期,副司令马科斯就是一个抗争的图腾。蒙着脸、背着枪、叼着烟斗、戴着红领巾。在冷战遭到终结、左翼运动全面败退的时代里,在墨西哥丛林中突如其来地出现了这样一位英雄,带领着不到2万个贫困潦倒的印第安人(近半数是女子)一起开始革命。他的出现,令左翼阵营士气大振,并成为了一代抗争者的偶像。真正令人敬佩的,是他的斗争方式,一度被称为“格瓦拉第二”的他,并没有遵循前辈的道路,而是通过媒介战争作为抗争方式——当过大学哲学教师的他,写诗,作文,发照片,拍纪录片,组织线下活动,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一个“公知”。利用刚诞生没多久的互联网,他和平抗争5年多,耗尽了执政党墨西哥革命制度党(PRI)的执政资本。这个执政了71年的巨无霸政党(拉美第一政党),也终于在2000年墨西哥大选中首次败选。自从马科斯掌领萨帕塔游击队之后,他们没有用一发子弹,就做到这一点。
当时,多个西方国家已经形成了萨帕塔运动巨大的支持者网络。马科斯的力量不仅仅来自丛林,还来自巨大的国际网络——或者可以将他们统称为“萨帕塔之友”。在互联网不算普及的90年代,光是以萨帕塔为主题的网站(所谓的“境外势力”),就包括:爱丁堡恰帕斯支持者组织(EdinburghChiapas Solidarity Group)、萨帕塔支持者的基地社区(Zapatista Support Base Communities)、反抗杂志(Revista Rebeldia)、萨帕塔之声(the Voice of the EZLN)、泽塔国际(Zeta Internazional)、帕拉巴萨帕塔(Palabra Zapatista)、恰帕斯95(Chiapas 95)、爱尔兰人墨西哥组织 (Irish Mexico group)等。按照组织队伍划分,这包括来自全世界的马列主义者、少数族裔团体、工人组织、人权组织、女权组织、同性恋平权运动组织、知识分子群体等。当时一些国际名人,包括美国导演奥利弗·斯通、法国前第一夫人达尼埃尔·密特朗、法国学者雷吉斯·德布雷、乌拉圭作家爱德华多·加莱亚诺、哥伦比亚作家加西亚·马尔克斯等,都明确表态支持萨帕塔运动。更犀利的是商业文化团体的介入,他们将萨帕塔运动打造为流行文化的一环,并在广大青年学生中产生了巨大影响力,比如文化巨头贝纳通集团就推出了萨帕塔主题衬衫、烟盒等产品。神秘而才华横溢的副司令马科斯,顺理成章地成为商业偶像,他的诗歌、演说稿,成为大学生的“圣经”。用今天的话说,他俨然是一位“网红”了。在这样的冲击下,塞迪略和革命制度党,完全是招架不住。
▍三
2001年的“萨帕塔之旅”(Zapatour),是这场反抗运动的顶点,也是拐点。当时,作为反抗的对象——革命制度党已经不存在,当时的总统塞迪略,早已经离开墨西哥城。但是,运动怎能停止?马科斯发动了“伟大的进军”,从恰帕斯丛林一路开进墨西哥城,与新总统、来自国民行动党的福克斯进行谈判。福克斯并没有强硬地否定萨帕塔,相反,他还表示“双手欢迎萨帕塔人的到来”。居然没有受到抵抗,马科斯反而还显得有些迟疑。这次进军,在3月11日变成了一次24万人的大狂欢,在墨西哥城的宪政广场上,马科斯与一众摇滚乐队同台演出,演讲、诗歌、音乐、舞蹈,顺利地成为国际新闻的头条,并被英国卫报评论员大卫·布莱恩形容为“堪比马丁·路德·金的历史性时刻”。但是,马科斯知道,在谈判中,他还是没算计得过“老狐狸”福克斯(Fox)。福克斯一点没有吃亏。恰帕斯的印第安人只是获得了有限的自治权利。
接下来,马科斯宣布,目标没有完成,斗争还要继续。
但狂欢了一天的民众并不这样认为,他们觉得革命制度党下台了,盛大狂欢也进行了,反抗的运动该停止了。国际上的“萨帕塔之友”,也纷纷各自忙活了。换句话说,抗争的英雄也该谢幕了。
但马科斯一直在折腾。他将福克斯视为新的对手。因为他认为,自己的政治诉求没有实现,但当过可口可乐销售的福克斯,身段要比前任总统柔软得多。马科斯只好故技重施,开始寻求突破。
在2004年,阿根廷队长哈维尔·萨内蒂(Javier Zanetti)寄给马科斯一件国际米兰4号球衣。马科斯在记者面前穿上球衣,并展示了不俗的脚法。一个想法突然显现,那就是组织“萨帕塔联队”与国际米兰队进行一场友谊赛,在墨西哥城进行。当时国际米兰主席莫拉蒂也认可了这个想法,但最后因为手续的原因,未能实施,这让马科斯遗憾不已。尽管国际米兰在几年后还是派出了青年队员及官员,与恰帕斯的印第安少年切磋球技,但其轰动效应,肯定不能比拟萨内蒂、贝隆、雷科巴领衔的主力阵容。
▲ 接过国际米兰球衣的印第安少女
在2005年,马科斯宣布,与一位悬疑小说家一起在一份报刊上“接力”写一部小说。但不得不说,这是个糟糕的创意,这两人完全是各说各话,小说读起来晕头转向。后来,该报社不得不“腰斩”了这部小说。
接下来就是“他者运动”。如前文所说,因为出现了死伤事故,萨帕塔运动真的到了低潮。有墨西哥民众说,见到副司令马科斯的落魄模样:他在广场上演讲,下面本就没有几个听众,还下雨了,那些听众迅速离开,马科斯也跑了。
▍四
还有一点值得重视的是,革命制度党虽然下台,但在接下来的12年里,墨西哥没有变得更好,而是更糟。腐败依然猖獗、治安开始恶化,贩毒集团横行。多个城市发生火并,政府已经失去了掌控力。著名学者亨廷顿也承认,民主化不可能短期内带来稳定,在权力分配上需要逐渐达到平衡状态。在实现民主化的国家中会出现8类情况,分别是:1、重大叛乱;2、族群部族冲突;3、极端贫困;4、社会经济严重不平等;5、长期通货膨胀;6、高额外债;7、恐怖主义;8、国家全面干预。墨西哥除了前两点不明显外,其他六点都具备了。有个词叫作“威权怀旧”,意思就是在民主化之后,民众变得失望,转而开始怀念以前的专制政权。
因此,民主斗士从此前的大众偶像变成了“傻X”。如今马科斯出现,迎接他的不再是掌声,更多是嘘声。我与墨西哥朋友聊起马科斯时,对方的反应就是——“呵呵”。这一点与俄罗斯的情况非常相似:在前苏联时期,那些携着一本《日瓦戈医生》、敢于在报刊上发表政论的民主派人士是英雄,而到了90年代后期,他们则成为“干说不练”、“百无一用”的代名词。也正是在这样的气氛中,普京的国家主义大行其道。而墨西哥,也于2012年迎来了墨西哥革命制度党的重新执政。目前看来,涅托政权确实为墨西哥带来了稳定。
在2013年8月9日,萨帕塔纪念自治10周年,马科斯邀请了全世界1500人参加大会。这1500人来自世界各地,除了欧美国家、拉丁美洲国家外,还包括韩国、斯里兰卡、印度等国家的代表,其中有50人是学者,30人拥有博士学位,去参观萨帕塔的“自由学校”(little school of liberty)。这个“萨帕塔小学校”,对外传授萨帕塔的理念,并有一个响亮的口号:先实验,再理论!(Practice first,then theory!)遗憾的是,简陋的条件,糟糕的教学,令国外的访客感到大失所望,面面相觑。
▲ 萨帕塔运动20周年海报(2014年)
“无休止地在形式上推陈出新”,这是对副司令马科斯的终结考验。萨帕塔人出色的想象力和创造力毕竟有限,怎么能满足看客们不断追求的视角刺激呢?在这个各种事件层出不穷、呼唤改革的国度,还有人会关注萨帕塔人的表演吗?这也是马科斯无奈之处。“从物质消费到精神欲求,都匆匆追赶着时髦的刺激不放,失却了新颖形式的萨帕塔,会沦落于拥趸一哄而散,偶像人老珠黄,山林一片寂静的遗忘吗?遗忘就是被征服。兴许不是被敌人,而是被大众。”女诗人蒋子丹表示。
过客如云,盛景如烟。一场“互联网革命”完成了自己的轮回,辉煌过,没落过,最后曲终人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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