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筱箐：这个华人议员支持起诉梁彼得，她是不是吃里扒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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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了事先充分张扬、事后更多张扬的2·20大示威，大概现在连远隔重洋的中国人也都知道纽约华裔警察梁彼得的名字了。准确地说，是“前警察”。这个出生在一个广东移民家庭的小伙子，从小就一心想穿上那身帅气的警服，却从未想到刚当上警察一年多就在一次常规执勤中，在一片漆黑的楼道里，在并没有任何切实危险的情况下，鬼使神差地扣了佩枪的扳机，打死了刚好从楼上走下来、手无寸铁的无辜黑人男子格里。这场噩梦般的事故结束了梁彼得短暂的警察生涯，他被起诉，然后被判罪成，二级误杀，最高刑期可达15年。2月20日这场全美40多个城市同步发起的华人大示威就是为他。
在美国的华人组织起这么大规模的示威并不是容易的事，这不仅是因为华人一向习惯靠沉默隐忍勤勉苦干出头，在抗议示威方面没有太多的经验，还因为对于不大熟悉美国司法体系、不大关注美国社会矛盾发展和演进的华裔新移民，想把梁彼得案的前因后果搞清楚都得大费周章。
好在，和所有大规模群众示威一样，参与者大多并不去深究其中的细节，他们要的只是个可以用一句话说清楚的由头。就像参加这场示威的几万华人，并非都能说出梁彼得案的始末，并非都了解庭辩焦点，并非都知道二级误杀的定义，有些甚至搞不清决定是否提诉的大陪审团和决定是否有罪的陪审团之间的区别。他们来参加示威只是基于一个简单而明确的信念：在众多执勤时枪杀无辜黑人的白人警察未被起诉的大背景下，梁彼得被起诉和被判罪都与他的华人背景直接相关。这句话可以简化为“华人成了美国日益严重的种族矛盾和警民冲突的替罪羊”，然后再简化为“同胞被人欺负到头上了，焉能不出手？”这已经足以让平日里不问世事的华人扶老携幼走上街头了。
历来群情激愤万众一心的浪潮中，总会有人逆流而动并因此被卷进漩涡，这一次，纽约市的华人市议员陈倩雯就是其中的代表。去年年初大陪审团审议是否起诉梁彼得期间，代表唐人街选区的陈倩雯发出书面声明支持起诉，已经让她落下了吃里扒外的骂名。如今梁彼得被判重罪，陈倩雯更为革命群众所不容，网上对她的攻击称得上铺天盖地，即使没有破口大骂的人也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身为华人的民意代表在自己人落难时不仅不出手相救还要踢上一脚？
▲ 纽约市华人议员陈倩雯
要解释清楚这个问题远比解释挺梁示威的缘由要困难得多，况且在革命洪流汹涌澎湃的节骨眼上花力气去解释“反革命”的小众思维实在不是件讨巧的事。但对于在美国的华人甚至当今中国来说，陈氏思维带来的启示或许比直观的“华人帮华人”要更深刻。
陈倩雯一直是个理想主义者，一个高举着原则的火炬，即使被烧到手也不肯丢掉的人，比如她在纽约市议会担任老年服务委员会主席，却可以为了维护公平分配的原则而支持一份取消各委员会主席特别津贴，将钱分摊给全体议员的工资调整方案。在警员执法杀人的问题上，支持起诉涉事警员是她一贯的立场，以前白人警察致死黑人时她也曾发过类似的声明，这个立场并没有因为梁彼得是“自己人”而改变。她支持起诉的理由是：起诉并非判罪，而是让事件进入司法过程，是非曲直由法律去裁决，不管是警察还是普通人，致人死亡就必须进入这个过程，面对这种裁决。说到这儿，你大概已经看出来了，在梁彼得这件事上她所捍卫的正是中国人现在常挂在嘴边的“程序正确”。
程序正确是一个社会从无序走向有序，从人治走向法治的必备配件，按部就班的程序虽说可能陷入刻板教条的窠臼，有时还会耗时耗力减损效率，但这基本上是多元社会中利益各异的每个个体在遇到大是大非的问题时，可能得到的唯一公平判断的平台。但梁彼得案向我们呈现出的正是程序正确在现实世界中面临的最大挑战：正确的程序导致了错误的结果。
梁被判包括二级误杀在内的五项罪成是这件案中最令人震惊之处，仔细看法庭文件，你可以发现，这个结果并非完全事出无因，梁在事发后的表现加上他的律师在庭辩中采取的一些错误策略成了导致陪审团做出上述裁断的关键因素。但如果去除中间的论辩过程只看始终，一个正在巡逻中的警察，误扣扳机，子弹出膛，射在墙上反弹后打中了受害人与最高刑期可达15年的二级误杀之间的等号的确显得很牵强（如果梁仅被判渎职等其他轻罪，华人民愤或许不致如此）。如果用数学公式来类比，这种情形相当于在常人的眼中，1+1=2这个命题是不用费心去求证的，但2=1这个命题就算你证出来了也没人信，更重要的是不管你中间的论证过程如何滴水不漏，对普通人类来说2真的不等于1。
▲ 纽约华裔警员梁彼得被裁定误杀罪名成立
在美国这个把程序正确视作至尊天理的社会中，正确程序导致错误结果的事并不罕见。当年的辛普森杀人案中因为检方在取证上的疏漏，使一个公认的杀人犯被判无罪。那些被警察上门搜查、人赃并获的毒贩和皮条客，只因为事后发现搜查令上的地址填写有误，就被无罪释放的更是数都数不过来。这种情况甚至在总统选举中也会发生，2000年小布什对戈尔一战中，戈尔获得选票总数比小布什多出54万张，但因为总统大选错综复杂的选举人制，各州选举人比重不同，小布什赢得了高分值的州，最终还是由他登基。对于美国倡导的“一人一票”的民主精神来说这是个错误的结果，但程序如此，有如天命，戈尔也只能认栽。
对于铁杆理想主义者陈倩雯来说，即使结果错误，程序仍需坚持，所以她告诉我如果可以再来一次，她仍然会发出那份声明。但对于你我这样心中常有疑惑的普通人来说，当正确的程序导出了错误的结果，我们很难不陷入两难。就像你谨遵操作手册，结果电脑还是可能莫名其妙地死机一样，你将面临两种选择，一是一怒之下撕掉操作手册砸烂电脑，二是重启电脑，按照操作手册再来一次。上街挺梁对咱们来说或许是不需要多想就能决定的义举，但这种“to be or not to be”的问题可能不是一时半会就能想清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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