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复兴:记忆中难以消失的花园大院
--- Tips:点击上方蓝色【大家】查看往期精彩内容---
北京老胡同,有些名字起得很好听。花园大院,是其中一个。它在天安门的西边路南一点,崔大叔崔大婶的家就在那里。
小时候,那里是我常去的地方。它离我住的前门打磨厂胡同不远,每次去,我总磨着父亲坐公共汽车,坐到石碑胡同,那里有一站,至今还在。下了车,穿过石碑胡同往东一拐弯,就到了花园大院崔大叔的家门口。门前有一棵大槐树,总能够把老枝枯干慈祥地伸向我们。如果是夏天去,总会落满一地白中泛着淡绿的槐花,一胡同都飘着槐花的清香。那里是我童年记忆里最宁静最漂亮的一条胡同了。
我到现在还记得崔大叔住的那房子的样子,和他住的那个大院的样子。那院子是北京城并不多见的西式院落,高高的台阶上,环绕着一个半圆型的西式洋房,特别带着有宽宽廊檐的走廊和雕花的石栏杆,以及走廊外面伸出几长溜的排雨筒,都是在别处少见的,更是大杂院里见不到的景观。崔大叔就住在正面最大的房子里,里面是一个非常宽阔的大厅,一边一间小房间,全部铺着的是木地板。那个大客厅,更是属于西式的,中国人一般住房拥挤,哪儿还会弄出一个这么宽敞的客厅来。以后,崔大叔的孩子多了,客厅的两边便搭上了两张床,让孩子们睡在那里了。那时,他家的老奶奶,也就是崔大叔的母亲还健在,就住在刚进房门的那一间小屋里。老奶奶总要对我说:“你爸爸你妈妈刚来北京的时候带着你,就住在我这屋子里,那时还没有你弟弟呢。”去一次,说一遍。
崔大婶和我的母亲是老乡,都是河南信阳人。崔大叔和我爸是同事。当年,从张家口到北京税务局去工作,是崔大叔的主意。那是1947年日本投降之后,他们希望到北京来有一个更好的前程。事过好多年,崔大婶告诉我,那一年,崔大叔和我爸在北京安顿好,让我妈和崔大婶再来北京。在张家口上的火车,人太拥挤,我妈和崔大婶没有挤上买好车票的那趟车,只好赶下一班火车。谁想到,正是兵荒马乱的时候,上一班车到丰台火车站时爆炸,幸亏我母亲和崔大婶没上了那班车。那时,母亲生下我,我刚刚满月,崔大婶也刚刚生下她的大女儿小玉不久。这样一份生死相连的命运,让我们两家的友情保持了那么漫长的时间。
我们全家刚刚到北京时,无处可去,暂住在崔大叔的家里,一直到我的父亲后来在前门外打磨厂找到房子为止。以后每年过年的时候,父亲都要带着我和弟弟去崔大叔家去拜年。除此之外,父亲没有带我们到任何一家去拜年。
崔大叔人长得特别英俊,仪表堂堂,很高的个子,戴一副近视眼镜,知识分子的劲头很足,说话很开朗,特别爱笑,呵呵大笑的时候,仰着头,很潇洒的样子,在文化大革命期间,让我觉得很有几分像当时正走红的乔冠华。特别是冬天,崔大叔爱穿一件呢子大衣,从远处那么一看,有些威风凛凛的样子,就更像乔冠华了。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对崔大叔并不了解,父亲也从不对我说崔大叔的经历,只是每年要带我和弟弟去花园大院,给崔大叔拜年。
小时候,我不懂事,只是觉得那一年去崔大叔家,他家好像有了一些变化,到底有什么变化,我又说不清。后来,我仔细想了,是崔大叔没在家,每次去,他都会在家的,他都要烫上一壶酒,陪父亲喝上几杯的。为什么父亲带着我们特意去他家,他偏偏不在家呢?而且,又是春节,难道他不放假吗?
后来,发现父亲不仅仅是春节时带我们去,而是隔一段时间就去一次。奇怪的是,每次去,崔大叔都不在家,这在以前是绝对不可能出现的事情。这让我的疑惑越来越重,也越来越让我好奇。我问过父亲,父亲并不回答我,只是截长补短去崔大叔家,每次去,都和崔大婶在一旁低声说这什么,老奶奶在一旁叹气,不时的咳嗽。
在我的记忆里,大概就是前后这时候,老奶奶去世了。每次再去崔大叔家,因缺少了崔大叔爽朗的笑声,也因缺少了老奶奶温和的话语声和一阵阵的咳嗽声,让我觉得这个家不仅缺少了生气,还笼罩着一些悲凉的气氛。那是我十岁左右的事情了,一切雾一样迷离得那样似是而非,那样的遥远而弥漫着轻轻的叹息。童年印象中那样美好的花园大院,被凄冷的雨水浇打过一样,一下子花枝零落。
一直到我读了高中以后,我才对崔大叔有了一些认识和理解,那种突然之间撞在心头的残酷现实,让我认识了崔大叔,也让我认识了父亲。在同一个西城区税务局里,崔大叔混得比父亲要好许多,他曾经当过部门的一个小官,而且是一名经济师。但是,出头的椽子先烂,混得好的容易遭人忌恨。1957年,反右时,父亲侥幸逃离,崔大叔却当了右派,被发送到南口下放劳动,一般不允许回家。
崔大叔大概是由于劳动改造得好吧,没有过几年——也许是过了好多年之后,在小孩子的记忆里,时间的概念和大人是不同的,更何况是崔大叔劳动改造那艰难又不准回家的日子,一定就更显得漫长吧——便被摘下了右派的帽子,又重回到税务局工作。再去他家的时候,又能够看见谈笑风生的崔大叔了,父亲和崔大叔多喝了两杯酒,都面涌酡颜了。也是,作为一般人家,图的还不就是一家子平平安安和团团圆圆?花园大院,像经历了风雨飘摇中的一支小船,又可以扬起风帆了。
我从没有见过他们在一起交谈过去,不管是他们的伤怀往事,还是他们曾经的飞黄腾达,仿佛过去的一切都并不存在。也许,他们是有意在避讳我们孩子,过去的一切毕竟沉重,他们不愿意让那黑蝙蝠的影子再压在我们孩子的身上。也许,他们都相知相解,一切便尽情融化在那一杯杯酒之中了,所谓功名万里外,心事一杯中吧?
文化大革命中,我去北大荒,弟弟去了青海油田,崔大叔都是派了他们的大女儿小玉来送的我们,一直把我们送上了火车,我们在车窗里掉下了眼泪,小玉在车窗外也跟着哭。小玉和一样大,却比我工作得早,她初中毕业就到了地安门商场当了一名售货员,因为她下面还有三个弟弟妹妹,她便早早地替家里分忧,担起了生活的担子。我们离开北京没多久,她的两个妹妹分别去了内蒙兵团和山西插队,最小的弟弟最后参军去了外地。我和弟弟都无法为他们送行,都是小玉送的他们。
和我家一样,她家也只剩下了崔大叔崔大婶孤零零的老两口。我再见到他们,只有在回家探亲的时候了。走进花园大院,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凄凉感,不禁油然而生。坐在客厅里,从来没有显出来是那样的空空荡荡,说话的回音在木地板上跳荡着,让我忍不住把话音放低。
那年的冬天,我从北大荒回来探亲,崔大婶看见我穿的棉裤笨重得很,棉花赶毡都臃在一起。她为我特意做了一条丝绵的棉裤,说我在北大荒那里天寒地冻的,别冻坏了,闹成了寒腿,可是一辈子的事。那棉裤做的特别的好,由于里面絮的是丝绵,又暄腾又轻巧,针脚分外的细密。我接过来,感动得很,一再感谢她,并夸她的手艺好。她叹口气说:“你的亲娘要是还活着,她比我做活好,还要细呢!”她说这番话的时候,让我从她的眼睛里能够看到对往昔的一种回忆。我的生母去世时,我才5岁,所以我记不清她的样子,我现在所能想象出来她的样子,都是崔大婶为这样三言两语描述下来的,或者说以这样的情感传递给我的,或者说就是面前崔大婶这样子。
那时,崔大婶已经明显的苍老了许多,岁月真是不留情啊,在她的脸上刻下了明显的皱纹,在她的鬓上添了许多雪丝。对于以往的岁月,我不知道她能够想些什么,她一共生了四个孩子,一辈子没有工作,省吃俭用,操持着这个家,一直把老人送终,把孩子带大。孩子好不容易长大了,却又一个个地离开了家,而且越走越远。她要操的心很多,却总是不忘记我,把我当成了她自己的孩子,我想那是因为她想起了我的母亲,想起了她们曾经在一起的那些风风雨雨的日子吧?
父亲去世的那一年,我还在北大荒插队,弟弟在青海油田,接到母亲打来的电报,我和弟弟星夜兼程往家里赶。母亲见到我时对我说,崔大叔和崔大婶听说父亲去世后,先来家里看望过了,他们担心老母亲一个人怎么应付这突然到来的一切。我到现在还清晰地记得崔大叔当时对母亲说过的话:“老嫂子,有什么困难,需要我们做的事情,一定要说啊!”弟弟回来后,我们一起去花园大院崔大叔家,见到他们两口子,我和弟弟忍不住要落泪,忽然才觉得父亲去世了,他们是我们唯一的亲人了。
以后,我结婚,生了孩子,都曾经特意到花园大院崔大叔家去,为的是让他们看看。他们是我的父母一辈子唯一的朋友,现在,我们去,也就等于让父母也看见了我们长大了,已经成家立业了吧。他们看见后都很高兴,崔大叔连连地对我们说:“好!多好啊,多快呀,你们都大了!”崔大婶则一边抹着眼泪一边说:“要是你亲娘活着,该多好啊!”
似乎是一眨眼的工夫,我们都长大成人了,而他们却都老了。花园大院不仅是我们两家友情的见证,也是我生命成长的见证。我总想起小时候由父亲领着我和弟弟去崔大叔家拜年时的情景,那时,崔大叔和崔大婶还是那么的年轻。他们是看着我长大的,由于母亲去世得早,父亲也去世了,算一算时间,我和他接触的时间比父母都要长许多。在他经历的动荡而磨折的一生中,他比我们这一代饱尝了更多的艰辛,但比我们乐观而达观地看待一切,并始终把他的关爱给予我和弟弟,默默替代着我的父母的那一份情分。虽然,大多的时候,他们并不说什么,但我能够感受得到,就像是风,看不到,摸不着,却总能够感受得到风无时无地不在吹拂着我的脸庞。
为建国家大剧院,花园大院拆迁,崔大叔崔大婶一家搬到了玉蜓桥边的一座高层楼房里住。花园大院这个地方已经消失。一条那么漂亮的胡同没有了。一个那么漂亮的地名没有了。但我知道,一切都可以逝去,可以从地图上消失,可以从历史的册页中消失,惟有记忆能够常留在那里,有风无风时都会飘曳在那里。
有时,我去国家大剧院看戏听音乐,每次去,我都会想起花园大院,想起崔大叔和崔大婶。因为我脚下踩着的,或者我座位下面的,可能就是当年花园大院崔大叔崔大婶的家。花园大院对于我之所以难忘,就在于他们曾经住过那里,一条胡同由于有了感情的投入,也就有生命似的,含温带热,总能够让你心动。
2016年3月1日写毕于于布鲁明顿雨中
·END·
大家 ∣ 思想流经之地
英文ID:ipress
洞见 · 价值 · 美感
※本微信号内容均为腾讯《大家》独家稿件,未经授权转载将追究法律责任,版权合作请联系ipress@fox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