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控摄像的崛起与婆婆霸权的衰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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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庆媒体《都市热报》在头版报道了这样一件家庭琐事——儿子媳妇在外打工,54岁的卢阿姨在家带孙女。因儿子媳妇太思念孩子,在家装了监控。但监控的作用却很快变味,儿媳不停挑剔卢阿姨带娃“陋习”:老捂着孩子,老亲孩子,口水沾娃一脸……婆媳二人因此开始大战。
这样一条普通的社会新闻,被一家门户网站转载后,很快有一万多条评论。在中国,总有这样的小事,可以轻易地把人分为两派。支持儿媳的认为,老一代带孩子确实很不科学,应该改正以适应时代。而站在卢阿姨这一边的却认为,老人并没有为子女带孩子的义务,能帮忙,媳妇应该满怀感激才对,不应该再不停抱怨。当然,这种争论远没有我说的这么温和,互相谩骂和攻击是不可避免的。
表面上看,这不过是婆媳矛盾这一中国社会的主要矛盾的又一例证而已,按照马克思的说法,不同的社会形态有不同的主要矛盾,不过在中国婆媳矛盾却贯穿了各个时代。不过,近三十年来,这一矛盾似乎有可以解决的倾向。中国社会的现代转型,一个最大的特点是,婆婆作为一种势力,不可避免地衰落了。随着社会分工的发展,家庭出现根本性的变化,传统的那种大家庭走向解体,建立在父权基础上的婆婆的威权,也慢慢烟消云散。
在农业社会,大家庭是一个经济、社会、宗教甚至政治单位,男性家长拥有支配权力,而妇女只能居于从属地位,最初服从父亲,然后服从丈夫。一个女性,结婚后,从属于公婆,然后也从属于丈夫。而一旦公婆离世,她的地位就会和丈夫一起上升。如果丈夫也去世,她的地位会低于儿子,但仍高于儿媳。所以,才有千年媳妇熬成婆这样的说法,一个“熬”字,道破了所有的艰辛。
一百多年来,婆婆的地位呈现不断下降的趋势。我小时候,有幸观察到中国农业社会最传统的婆媳关系。我的曾祖母有四个儿子,除了一个在城市生活外,其余三个都生活在一个村庄。三个儿子都七八十岁了,轮流照顾他们的母亲,一点都不敢马虎。祖母每天做饭,都要先请示她的婆婆,单独做一份,然后再做给全家吃。如果端给曾祖母的饭不合胃口,往往会招来批评,那不是责骂,却已足以让祖母难堪和不安。等到曾祖母去世,祖母和我母亲的关系,成为新的婆媳关系,但祖母却再也没有当初曾祖母那样的地位了。到了我结婚,则已远走高飞,母亲做了婆婆,却连见媳妇一面都难了——这就是一条婆媳关系的走势图。
“现代”社会的要义是,在社会分工的刺激下,每一个领域都彼此分立,原来那种家庭生产方式慢慢解体。无论是中国传统的大家庭,还是印度的“种姓”,任何集体都不再高于一切,相反,个人变成了一个完整的社会缩影,他或她,成为了法律—政治—经济实体,有属于其个人的各项权利和义务,而不再像先前那样,仅仅是一个大家庭的一员。英国社会学家麦克法兰把这称为现代家庭体系:“在这种原子式的体系中,血缘和地盘纽带都变弱了,实现融合的手段是货币、公民身份、契约、法律和情感。”(《现代世界的诞生》,140页)在中国,家庭的现代趋势集中体现在原生家庭的分裂上,越来越多的新生代与父母,不在一个地方工作和生活。新老一代,不但在空间上有疏离感,在知识背景和价值观上,也出现了根本性的断裂。
这催生了一系列的问题,既有像春运这种全球性的景观,也有本文开头提到的,父母在老家帮下一代带孩子所造成的矛盾。这种婆媳的争吵,很有可能是最后的绝唱。如今的婆媳,大多数只是一种法律关系上的联系,她们的名字甚至不在同一个户口本上。婆婆不再拥有天然的权威,而媳妇也不可能接过这个权威,这种争吵,本身就体现了一种平等。过去那种稳定的婆媳关系,永远不会再有了,婆媳的和谐,只能建立在彼此价值观的认同上,而这在大多数时候是不可能的。
麦克法兰为这种变革大唱赞歌,他借用马克思的说法,称之为“解放”,人们获得了“解放”,不仅在市场上,也在上帝和家庭面前。但是,卢阿姨一家的故事,却没有看出什么“解放”的味道,这个故事,媳妇看上去掌握了真理,她指责婆婆带孩子的方式“太不科学”,亲小孩的脸庞带来的口水,不卫生;尿不湿比尿布对身体更好;穿太多,容易捂着……这些认知,完全超越了婆婆的经验,婆婆手足无措,本能地甩一句“你老公就是这样带大的呢”,她求助的是传统的权力模式,那种男性权威,正是婆婆地位的基础。
这个故事中,媳妇的反应,体现了十足的中国式现代:科学至上,进步至上,越现代越好。评论者都聚焦于婆媳带孩子方式的差异哪个更科学,却很少有人注意这个故事的核心,不是婆婆也不是媳妇,而是那安装在头顶的摄像头。家里安装这个监控器,最初的理由是爱,“夫妻通过手机软件,随时能看到女儿”,但是,在运营之后,这对夫妻却控制不住自己,不停地打开软件,就像绝大多数人不停地刷新朋友圈一样,就这样,他们被监控器给控制了。
根据媒体的报道,卢阿姨说,随着媳妇的指责声音越来越多,每天置身监控器下的她开始感觉越来越不自在,前几天和媳妇争执后,卢阿姨一度用抹布把监控器遮盖了起来,“不想让他们看,烦死我了”。还处在传统之中的卢阿姨,感受到的其实“现代社会”的侵扰。她知道,监控器代表着一种力量和神秘的权力,她本能的反应就是用抹布把它遮盖起来。这样的细节,体现出社会的巨大变革,我们都身处其中,而又浑然不觉。
监控器是现代社会的隐喻。1975年,英国哲学家杰里米·边沁,提出了环形监狱(又叫全景敞视监狱)的概念,其基本设想是,通过一个环形设计,犯人看不到监视者,而一个监视着即可监视所有犯人。所以,监视者不必一直执勤,但是犯人却会始终感觉到自己被监视。边沁描述它为“一种新的监视形式,其力量之大前所未见”,福柯把边沁的设想运用到社会学,把此视为现代约束技术的典型,认为这种设想,体现了知识与权力的结合,并形成一种新的监视机制。本文中的卢阿姨,身处“现代科学”之外,她是迟钝的,但又比我们中的大多数更敏感,被监视的感觉让她感到不适。
如今,街头遍布摄像头,没有什么秘密可以瞒得过监视者的眼睛,从这个角度说,边沁当初的理想算是实现了。被监控已经内化为人的生活习惯,人们对此习以为常,甚至感到更为自信和喜悦,以为这就是拥抱科学与进步。但是,这样的机制,如果用在家庭中,将会加速传统家庭关系的崩溃。在科学目光的审视下,传统的生活方式,有太多的不合时宜,有太多的旧,太多的应该被淘汰。人们一边往前走,一边为生活做着减法,这种“家庭卫生学”,将打造千篇一律的育儿经,也将打造千篇一律的儿童。
过去,婆婆依靠父权、夫权,取得地位,如今,媳妇们将依赖“科学”与“现代”,取得一种新的权力。媒体对卢阿姨一家的报道,最后援引专家的建议结束:“媳妇虽然提出了很多科学建议,但说法太过生硬,让独自带娃的卢阿姨感觉无所适从。首先,建议双方约定打开监控器观看孩子的时间,其次,如果媳妇发现什么问题,可以通过老公之口进行委婉转达……”媒体与专家,作为现代社会的知识权威,某种程度上已经宣告,在这场婆媳之争中,媳妇已经获胜,她的建议是“科学的”,只是要注意一下沟通的姿态而已。
注:本文原标题《监控的崛起与婆婆的衰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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