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也退：为什么犹太人热爱种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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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法市，曾经的大拉比库克，有一次和另一位拉比一起漫步在市外的田野上。那位拉比无意中伸手去折一朵花，库克立即阻止了他，说：“上帝创造的世界的每一部分都是需要善待。”
传说中的犹太拉比，都是些满腹经纶、妙语连珠之人，虽然有时候很扯，可是扯得有智慧，造就了古往今来一些很高级的笑话。但是，在平时人们的引用中出现的拉比言论，往往如上述这样，一点都不高妙，内容老旧，说的是些十几岁的小孩都能讲出的道理。我买过一本书，是梅纳赫姆·门德尔·施尼尔森拉比的人生讲道集，施尼尔森是上世纪最受尊崇的犹太教领袖之一，被认为是伟大的智者，以色列到处挂着他白须飘飘的画像，可是这本书里讲的什么是生，死的意义何在，夫妻如何相处，读起来，充其量也就是仁波切的水平。
但我又想，人活着需要很多高深的道理吗？所谓心灵导师，一定是一些出口成金，动不动就一语惊醒梦中人的神人吗？
就说爱护草木吧。没有人不懂得的道理，说也说不出新花样来。但拉比们还是要说，说给信众们听，因为，起码对犹太人来说，他们对草木的感情，与其他人对草木的感情会有些不同。
之前的专栏里写到过，犹太教从未成为“国教”，它是在古犹太国崩溃后发展起来的，在一两千年的历史中，绝大多数时候，犹太教都在讨论“如何存活”，如何支持无根的犹太人，令其不至于绝望，轻易与别的民族同化，放弃自身的特质。尽管，也许世上每个人看到树，不管大树小树，老树病树，都会泛泛地联想到自己，但在一个信教的犹太人的眼里，树那种牢牢扎根、经历雨雪风霜的样子，就不只象征人的一般处境了——它还代表了一个理想的存在状态。
因此，拉比们不嫌乏味地重申爱树的义务，就像逾越节吃无酵饼、住棚节住木棚一样，都是为了督促犹太人不要忘本。
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有根的人难以想象无根者的苦。种树对犹太人的意义那是太大了，每到一个地方必须先种树，树一天天一动不动在那里站着，人心就安，树没了，或者生病枯死，意味着家也差不多了，又得卷铺盖走人。世界上其他地方的人们还不知道“环境保护”四个字怎么写，犹太人就知道树能hold住水土，供给食物，保树就是保人。
在中东，最常见的经济作物之一是橄榄树。一百多年前，犹太复国主义殖民者刚刚抵达巴勒斯坦，发现这里土地贫瘠，技术落后，贫苦的阿拉伯农民还在用马耕地，却有成片的橄榄树林。这种树长不了太高，发育缓慢，叶片不很绿，果实不起眼，极其耐旱，能够持续产出。殖民者（换个好听点的名词就是“定居者”）和原住民起先还能相安无事，后来一山终难容二虎，两边拉下脸来抢地盘，实体要抢，象征也要抢。攻城军队攻下标志性建筑后要插一面国旗，同样的，犹太人和阿拉伯人互相去拔对方的树，种下自己的树。
但国旗跟国旗不同，橄榄树和橄榄树有何区别？出生在以色列的犹太人，有个专有名词叫Sabras，该词源于当地的一种仙人掌，而不是橄榄树，因为橄榄树是中立的，可以象征据说自古就定居迦南的犹太人，也可以象征生息了数百年的巴勒斯坦阿拉伯人。阿里·沙维特在他的畅销书《我的应许之地：以色列的荣耀与哀愁》中写到，犹太军队进攻阿拉伯村庄时，把那里的树拔起来又种回去，凭此宣布所有权易手，“此树是我栽”。
这场面有点滑稽，也很讽刺。橄榄树一向被誉为和平之树，现在却用于两族相争：要和平？我们没有分歧，但我要的是我的和平，不要你的和平。
不过，只拔不毁的行为，表明当时的犹太人是有底线的，他们的圣经明文严禁毁树。而且，犹太殖民者开垦巴勒斯坦最突出的成就——整治瘴疠横生的沼泽，靠的是另一种引种的树：桉树。这种身材巨大、散发着怪味的外来树，帮助犹太人在耶斯列河谷开出了良田千顷，让以色列规模最大的一个基布兹Ein Harod得以存活并繁荣。阿拉伯人定居几个世纪都没能奈何的恶劣环境，被犹太复国主义者一举改观，而他们的殖民抢地行为也因此被大大洗白了。
树不可毁。但古老的律令总会遇到新问题：近二十年来，巴勒斯坦的暴动者有时利用橄榄树和其他树木为掩护，袭击犹太人，激进的右翼犹太人，特别是那些在西岸巴勒斯坦人自治区里设立定居点的犹太人（往往是极端正统派教徒），就会先发制人去毁对方的树，顺带欺压无辜，作为发泄。如果兴讼，巴勒斯坦人自然是打不赢的，有些巴勒斯坦农民被法庭禁止去自己的树林里收摘，只好眼睁睁看着果实腐烂。至于定居者，他们更不是省油的灯，他们会故意越界种树，造成“此地已为吾所有”的既成事实，迫使政府一方承认。这一套把戏，在他们的先辈们殖民的时候，就已玩得十分老练了。
犹太人的植树传统，在今天的以色列形成了一个法定的植树节：Tu Bishvat，意思是“植物新年”。就像人过新年要庆祝，植物过新年，大了一岁，也要庆祝——听起来是不是很有童话色彩？人们在这一天种下树，重温先辈们的动作，体验和土地紧紧相依的感觉。
可是这块土地究竟该归谁所有？当初谈得上“取之有道”吗？不管现状怎么安排，总有一方不满意。以色列必须安抚好作为二等公民的巴勒斯坦人，现在，是他们生活在一朝树亡地失、流离失所的恐惧之中。于是一些开明的拉比说，我们必须保卫犹太国，不表示我们可以滥用定居的权利，侵犯巴勒斯坦人的财产。他们设立了一个名叫“人权拉比”的组织，他们的工作之一，就是保护巴勒斯坦人的树，在一些巴勒斯坦农民出于不公正的缘由无法收获自己的橄榄时，替他们采摘好了送过去。
开明的拉比和学者们常讲一个米德拉希故事，规劝众人说，无根之民一朝翻身扎根，更要警戒骄横之气：
上帝许诺亚伯拉罕统治以色列的全部土地，亚伯拉罕的外甥罗德闻言道，所以我们家的人自然也可以拿下土地上结出的全部果实咯？亚伯拉罕答：不，尽管造物主赐给我土地的所有权，我还对这片土地上现存的人负有道德义务。于是，他给自己的骆驼套上笼头，从别人的庄稼地里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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