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小荷:捕捉声音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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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至今都会记得阿里木拿着一根香烟的样子,若不是红红的烟头快烧着了他的手指,他还会一直保持那样的姿式,之所以会对他特别留心,是因为他实在太沉默了,大多数不爱说话的人,大不了就选择用单音字来表达自己的意见,而他索性连这个都省了。后来若干年,他的家庭,他这个名字的来由(他并不是少数民族),他来自何方全都是一个谜,回想起来只能让人从他的长相去猜测他与众不同的原因。
他个子不高,身材健美,走路的时候懒懒洋洋的样子,让人不由自主联想起猫科动物行走时,那强有力的肌肉在皮肤之下流动着的感觉。他有一双又大又圆的眼睛,这双眼睛在那张扁平的脸庞上特别显著,但是还比不上耳朵的突出,那一对耳朵,就像是独立活着的一对翅膀,从根部往上逐渐减小,耳尖特别尖,并向上直立,随时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
算起来,最后一次见到他,应该是二十年多以前的事情了。
▍二
那一年转到我们学校的人实在太多了。二十年前他转学过来的时候,谁都没有留意他,多少次,总有人对他的外貌指指点点窃窃私语,但是他不管任何时候,都有一种超脱物外的怡然自得。
我们学校是重点学校,各方面的规矩管理特别地严,在大广播和课堂的各种絮叨之中,我们终于学会对那些操(混)社会的孩子嗤之以鼻。
他们大多数人的首要习惯就是抽烟,下课之后鬼祟地躲在教室后面的小山坡。其后带着一身神秘的烟火味而回。他显然不是他们当中的一个,他太普通了,普通到连叛逆的资格都不够似的,除了吸烟这个习惯。
我就坐在他的前排,在同学们喧闹的吵嚷中,我们多半就像两尊不合时宜的雕像。尽管并没有人注意到这一点,但是显然他注意到了。
我们偶尔微笑一下,传递一下作业本和课本,有一天他突兀地写了张纸条问我,你听过蛇走路的声音吗?
我记得自己打了个冷战,这个话题就像是废弃的毛线头,被扔到了一边。
其后我们居然阴差阳错有过无数次长聊,在那些课间操的时候,放学写黑板报之前,还有那些晚自习的无聊时光,他的声音在纸条上兀自响起,偶尔教室空无一人的时候我们也交谈,他不擅长表达,说话的时候断断续续地寻找合适的词语,还有的时候,我需要耐心地等他在哪里上好发条,然后又才开始重新启动。
直到三岁的时候,他都不会讲话,父母亲绝望地认为他是天生的哑巴,直到后来去医院检查,医生说他的上鄂部分倒是和别人长得不一样,但这并不是他哑口不语的原因。
他记得是一个冬天的下午,父母亲锁上了门上班去了,他独自一人坐在屋子里面,他听见墙上的钟在嘀嘀嗒嗒走动,那个声音空灵而神秘,这个时候,他小声地说出“嘀嘀”两个字。
或许闹钟的声音是一道闪电,将他寄放在俗世的躯体劈醒。"嘀嘀"这两个字此后便像个启示录,他开始一连串一连串地说话,“嘀嘀”、“嗒嗒”、“叭叭”、“咚咚”——父母亲高兴得完全没有意思识到这些词语全是从各种声音转化而来的象声词。
无论如何他此后经常独自一人在家,空荡荡的房间,便是他童年的全部世界,他于是创造了倾听各种各样的声音的游戏:父母亲离开时大门的“碰碰”声,自来水龙头“嗒嗒”的滴水声,隔壁小狗起身抖毛时的“蔌蔌”声,院子里自行车轮胎经过时的“擦擦”声……那是一种新鲜神秘的体验,仿佛开启了他对这个世界的探索。
他是如此着迷于这一切,那些来自周遭世界的一切声音,成为他认识这个世界的启蒙。
后来的一天,早上匆忙上班的父亲忘记关掉收音机,回家的时候,他和妻子惊讶地发现儿子在跟着里面的音乐旋律哼唱--几乎所有的,各种各样的流行歌曲,他全都能够跟着合唱,一丝不差。
他们又欣喜了起来,次日就借了几样乐器摆在家里,甚至打算凑钱给他买了台钢琴,以为有一天他可以朝着传说中的神童方向而去,就是那种从旋律与和声中听到一个音后,就自己谱写了全新的旋律与和音的神童--后来送到少年宫的音乐班,那位音乐老师偏巧是个摇滚乐迷,便开始细心地指导他练习吉它的基本指法,推荐给他听Jimi Hendrix的唱片,告诉他摇滚乐、爵士乐的区别。
他进步很快,一年之后就能够把唱片上的音乐弹得惟妙惟肖。但也正是在这个时候,欣喜若狂的老师发现,小男孩总是在学吉它的时候停下来凝听蝉叫,或是在上课的时候手指打起节奏来--那是和老师教的完全不同的节奏,他是一台复印机,可以交还大自然施加于他身上的一切东西。这时候老师才明白,他的才华是基于声音的本身,而并不仅仅只限于音乐这座殿堂。
就在那一年的夏天,小学老师布置了一篇“我的理想”,在那些未来的科学家、工程师、大明星的演讲完毕,他在鸦雀无声的教室里说,他说,我将来长大了要做一个捕捉声音的人~
七岁的时候,他已经单靠声音学会了辨别这个世界,他对这个世界的声音没有任何的偏好,无论是铿锵有力的、激昂的、抑扬顿挫的、柔和的、沙哑的、无力的,在他面前通通一视同仁。他在现实世界之中学到的乐理,全都用到了这个广阔的声音世界之中,他是这个舞台的调音师,能够通过自己的想象调配,把不同的声音按照需求调高调低,调强调弱,他安静地坐在那里,内心里的音乐创作绵延不绝,惊涛骇浪。
▍三
我们普通人如果正常,可以听到嘈杂的市井声,他的耳朵却能把它们自动分解成若干个层次,仿佛是这座城市的声音过滤器。
海滨城市最远处的海浪拍打声,暴雨将至气压的低啸声,公共汽车和小汽车不同的喇叭声,菜场小贩的吆喝声,一滴水穿过树叶的沙沙声,隔壁小狗舔水时候的咕嘟声,坐在对面的人肠胃的蠕动声……每一个声音都不会独立存在,它们重重叠叠却又层次分明,就像是树桩上面明显的年轮,或者精装书脊的条纹肌理。
每一种声音,声音和声音之间,都会有着极其不同的差异,而光是把同一种看上去相同的声音分类,都需要至少一天的时间。
他说自己在一年前的某一天,无师自通地学会了一种独特的声音归类法,那是一种类似数学公式的东西,世间万物无奇不有,那么浩瀚却又万宗归一,那些被人类忽略但其实是无能为力的声音分类在他脑海里逐渐清晰,像一个荒芜的空地,一砖一瓦,一梁一柱,三维立体搬地竖立起来,直到形成一个硕大的声音图书馆。
他对我讲了这些事情,或许都是独一无二的这些事情,我记得当时自己全都深信不疑,或许是因为他声音当中的坚定,他说过,谁都不敢告诉,爸爸妈妈说过,会被当作怪物送去实验室。
我试过听一首他在听的新歌,有一两次我出去好奇试着去搜索了一下那些歌名,不是搜索不到,就是怪得出奇--没有歌词,很平静,像河流一样没头没尾的歌。
为了打发时间,我在论坛里参加了一个叫做“悲惨新闻搜集小组”,却常常为里面的一些新闻逗得哈哈大笑,第二天我顺手抄在纸上发了给他。
我还记得是关于一个聋子被雷劈到了以后,突然又能听到声音的新闻,上面讲聋子能听到声音之后却痛苦不堪,因为他觉得这个世界太吵了,一点点周围的声音,哪怕是风摇动窗户的声音都会让他整晚失眠,健康的他反而成了极不快乐的人。
他一定是在那边哈哈大笑起来,极其迅速地扔回给我一个咧嘴的图案,我便又再给他抄了条科学家的解释,上面讲说实际上蛇类可能不是敏锐的聆听者,但它们也并非我们一贯认为的聋子。
“事实上,蛇类有两套相互独立的系统来接受经由空气震动传播和地面震动传播的声音频率。一套系统是它们的身体,另外一套系统是他们的耳,通过这两套系统,绝大部分的蛇类都可以在3米左右的距离以外听到一个人在安静的房间中说话的声音。
--!他显然很快领悟到我对他属相的揶揄,并且以这个符号表达了他所有的
情绪。
▍四
大约是在90年代左右还是什么时候,全国突然兴起了一股子“耳朵识字”的热潮,四处张扬着他们的传说,他们被誉为超人神人,他就是这个时候被无意中发现的。
那个时候班上的各种流言已经沸沸扬扬了。关于我和他,只要我们有难得的对话,全班的空气就会寂静下来。
有一天我被一个骑单车的男孩堵在校门口,那也是一个操社会的流氓,我压根没想理他,扭头便走,他气急败坏地扔下烟头。
“你他妈的不就是喜欢你班那个猪耳吗?”
我在人群里的沉默更甚了,这次到了他递过来的纸条都不再打开的地步,我不再看他,不和他交谈,也不想知道他的反应。
于是,在我们之间破天荒地沉默了一个月之后的某天,有天下午去上学,突然就看到教室嘈杂不已,好多男生女生包围着他,用神奇而崇拜的眼神看着他。
见到我走进教室,他的眼神有一瞬间的混乱,然后便就迅速转向别处。在那么多的吵嚷中,我勉强听出来,他们在做各种测试,写下无数的字,让他一个个用耳朵听出来。
他们大概不知道这对他来说是小菜一碟,他靠的是倾听那些钢笔划过纸张的声音。他形容过那是一种尖锐刺耳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是空气从一个瓶口上方吹过。
而我,压根就没有抬起头来再看过他一眼。
有个晚上,莫名其妙的,我突然从夜半醒过来,觉得自己好像听到了一个尖利的声音,那种他描述过的空气吹过瓶口的声音,于是便坐了起来,房间里面漆黑一片,那天晚上连月亮都没有,四周也仿佛随着这色彩的湮没而万籁俱寂,回忆起他那种惊人的听觉,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下意识地做了个动作,我非常轻地,用几无可闻的声音在黑夜里呼唤着他的名字。
阿-里-木,阿-里-木,我一遍遍地喊着,就好像这个轻微的声音能够穿透地球,传达到任何一处他所在的地方。
什么都没有,夜还是那么黑,四周还是那么鸦雀无声,就连闹钟都停摆了似的,我都不由得对自己的神经过敏而轻笑起来,打算接着再睡,迷迷糊糊的不知道过了多久,恍惚之中,我听到有个非常微弱的轻哼声。
许多分钟过去了,又是一片黑暗和虚无,虚无到就好像我的肉身都不存在了,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看见自己飘了起来,而自己的身体分明还在下方,还在那里熟睡,没有人能看得见,感知我的存在,我于是飘啊飘,飘出窗口,沿着城市的上空,漫无目的,紧接着我非常清晰地看见,有一个人,像一只大鸟一样地也飘在这座城市的上空,他全身穿着黑色的运动衣,勾勒出他健美的身材曲线,而他的一只手牢牢地抓住一个蝴蝶网兜,只那样用力一挥,就有像蝙蝠一样奇怪的生物被兜了进去,我好奇地凑过去看,才发现,整座城市四处都散漫着无处不在的电波一样的东西,只不过它们是有形的,当它们汇聚到一栋建筑那里,就变成一只老鼠状的生物,汇聚到公园上方,就变成一只老鹰般的生物……而当他挥兜子下去,那个地方就会出现一片死寂——就好像声音这种活体全都被他一网打尽似的。
醒过来的时候,才发现我临睡前忘记关窗户,这个世界的声音正迟缓地随着光线慢慢滑到我的窗前。
▍五
他成了同学眼中的英雄,女同学也突然发现他那么地与众不同。一待下课的时候他们就火速地围着他,写上各种各样的字让他听出来,然后再发出欢欣雀跃的声音。
一开始是我们班,然后是隔壁班,整个学校都轰动了。直到班主任“座山雕”把他揪去了办公室。
好事的同学跟了过去,回来汇报说眼睁睁看着座山雕的表情由鄙夷到震惊,后来整个办公室的老师都围了过来。他们在讲述的时候,我后排的学习委员摇着头“方脑壳啊他,太不了解座山雕了,这样扛下去他只有被开除啊”。身为座山雕的亲侄子,没有人比他更了解他那个阿姨。
折腾了大半天,他终于回到座位,表情却是怔怔仲仲的。心不在焉得漠视着所有和他打招呼的人。
这一次同学们并没有再围着他,而我终于鼓起勇气乘人不备写给他:不要再听了。
我记得他回给我的那张纸条。
他说:你终于愿意理我了?
▍六
他当着全校做检查报告的时候我恰好生病了,后来听同学们描述居然没有一个人发笑,甚至人群中还传来了女同学的啜泣之声。那是低年级几个视他为榜样的孩子。
他们转述给我,大意是说他承认自己是个骗子,每次听字都是事先以魔术手段偷看了纸条。座山雕就站在旁边,带头为他的忏悔鼓了掌。
我得的是腮腺炎,会传染人,休养了半个学期才回到学校,回去的时候他的座位已经空了,他的父母是地质工作者,这种频繁的调动很正常。
我住在医院的时候百无聊赖,有一次爸爸说有同学来看望我,等了半天,始终没有人上楼。爸爸描述说那个同学长着一双翅膀一样的耳朵。
▍七
二十年后的有一次我翻到《南方周末》的一个报道:有一群人,喜欢特别的声音。这些人当中的四个,来到了北京,他们要捕捉“最能代表北京的声音”。他们录下了鸽哨、虫鸣鸟叫、钟声,街头艺人的弹唱、扩音器里的降价信息和流行歌曲,自行车铃铛的脆响,车轱辘碾过地面……
他们还组织了“我最喜爱的北京的声音”征集活动。有人喜欢公车售票员报站的声音,因为它结合了胡同名,还含着当时这个人的喜怒哀乐,让人想起老北京和温暖;有人喜欢晨练老人所发出的:“磨剪子嘞,枪菜刀”的声音;还有人喜欢北京的风声,大枣落在地上的声音,“吃了吗?”的问候……
我才突然想起了他,赶紧打了个电话去报社,想要询问记者有关这群人的具体情况,电话接通的那一刹那,随着对方喂的一声,我却又迟疑地挂断了电话。
我也尝试过联系唯一一个知道他号码的同学,通过那个号码寻找他的声音,里面通常都是他录下的留言,声音充满了疲惫,一遍又一遍,听上去他长大了,陌生地让人难以相认。还有一次,过年的时候特意绕到当年他住的那里,从下面看上去,阳台上晾晒着一床白色的绣花双人被单,昭示着新生活的开始,我索然无味地看了一会儿,才觉得自己无聊透顶。
年前的时候,替公司装修会议室,那个工程师告诉我,做他们这一行的人一般都擅长捕捉高频,但是因为听觉的范围不同,有的动物能听到很高频率的声音,却听不到低频率的声音;而有的动物可以听到很低频率的声音,高一点频率的声音却无法听到。
大概难得有人向他请教这样的问题,工程师滔滔不绝,聊到最后又举例说,听力好的动物像猫咪,声音的各项细节都会更清楚,就连老鼠在地板下走路的声响,猫也能听得一清二楚。它们对高音、高频率的声音特别敏感,因此可以听到很多听不到的声音,甚至可以察觉到电器启动前的微弱电流。
那么人呢?有可能听到这些声音吗?我试着问工程师。
“我活了四十多岁,反正还没有听说~”他哈哈大笑起来。
当然,我没有提起那个在夜里竖起耳朵,整夜不眠的人。
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梦,阳光照射着一片宽广的雪地,有一只大鸟踏在低矮的枝头上面,提着沉重的躯壳,小心翼翼地在细碎贞静的雪上踏步。前一秒钟它还举啄不前,停顿一秒之后攸然腾空而起。它威严的羽翼在阳光里闪烁着光芒的样子,是那么似曾相识啊。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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