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映红：谁害死了意外怀孕的少女朱诺
《朱诺》（Juno）是我给师范生上心理学课时推荐的一部教学影片。看完影片后，会组织那些未来的中学教师们讨论：如果在他们执教的班上，有女学生意外怀孕，在不与中国教育体制和现状相冲突的情况下，要怎样处理才是最恰当的。
影片中，朱诺是一名美国高中的普通女生，因为一次兴之所至与男同学的性行为而意外怀孕。在一次次反复的验孕棒测试显示已经怀孕之后，她陷入困惑和无措。最初想偷偷到私家诊所去堕胎，但种种不爽又令她退缩了。既然不愿选择堕胎，作为高中生的她也无法面对生育的后果，于是便和闺蜜一起通过领养广告为腹中的孩子寻找养父母。联系到候选养父母之后，她得硬着头皮向父母坦陈意外怀孕的事实。几番犹豫，她告诉父母自己怀孕了。父母的反应显然是惊愕的，但并没有责备她，而是想方设法讨论解决方案。
怀孕的朱诺一如往常地上课，做实验，参与学校各种活动。特别是后期，她挺着大肚子在校园里正常地上学、活动，完全看不出学校对她的怀孕施加了任何压力；唯一令她感到稍有不悦的是，其他人会盯着她的肚子看。
朱诺的父亲和继母虽然对她过早发生性行为的事情感到不忿，但并没有因此而迁怒于她；也没有去找男同学问责，而是积极帮助她，与她一起面对、承受。父亲陪她一起去接触养父母；继母陪她去做产检等等。
其中她继母陪她去医院做产检的一个桥段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做完检查后，负责产检的超声波医师与朱诺的对话激怒了她的继母，她便毫不客气地斥责了医师对青少年母亲偏见。
医师：“我见过很多青少年妈妈。显然，那种环境里抚养孩子很不好。”
继母：“他们可能粗心大意，养起孩子来，可能还不如我的傻女儿。想过这点吗？”
医师：“没，没有。”
继母：“你的工作职位是什么？女士。”
医师：“超声波技师，女士。”
继母：“我是个修甲师。咱们只管自己分内的事就好。”
医师：“你说什么？”
继母：“你以为你能看懂那个图就很了不起？我5岁大的女儿也能。她还不是最聪明的那个呢。还是回Manteno夜校学点真本事吧。”
影片中，孩子的父亲与朱诺一样，也是一个青涩的高中普通男生，面对朱诺的怀孕同样毫无头绪，不知所措。无论是朱诺的父母，还是学校、社会舆论都没有要求这个男生负起责任。朱诺挺着大肚子与他自然地交往，并渐渐地爱上了他，原因之一是他不像别人那样盯着她的肚子，而是看着她的脸。
影片中的朱诺是幸运的。在整个怀孕期间，学校没有给她任何压力，也没有给孩子的父亲任何压力，所以他们能在这个过程中成长，并彼此相爱。家庭全力支持她，而不是斥责和批评。社会提供了解决之道，一对五年怀不起孩子的夫妇收养了朱诺的婴儿，并且支付整个怀孕期间的相关费用。一次意外的怀孕，并没有给朱诺和她的男朋友（发生性行为时，他们还只是谈得来的同学关系）带来伤害，反而促使她能够从中更快地成长起来。无论对待爱情、性、学业、前途，怀孕前懵懂的朱诺在生完孩子后更加成熟和笃定。
如果朱诺是一名在中国校园里上学的普通女生，情况又会如何呢？因为年轻时的懵懂无知，稀里糊涂地意外怀孕了，她最可能的结局是什么？她会像影片中那样不受到伤害，并从中积极地成长吗？
No！所有参与讨论的学生都给出了一致的答案。有些学生列举了他们高中生涯身边出现过的现实案例。如果学校获悉有女生怀孕，大多数高中校会开除或劝退怀孕的女生以及导致女生怀孕的男生，以儆效尤；温和一些的高中校会施加压力并帮助怀孕女生转学。总之，课堂讨论中所有被提及的现实案例中的高中校无一会对获悉的怀孕女生网开一面，只不过逼其离校的方式或强硬，或温和。
那些未来的中学教师们在考虑到他们所熟悉的教育环境和氛围，对于自己执教后可能面对朱诺这样的情况要怎样做才不伤害到怀孕的女生这个议题时，都感受到一筹莫展，举步维艰。即使他们能够理解，也真心地想如影片中那样善待朱诺，可家庭、学校、社会不支持他们，遑论怀孕的朱诺。
在中国高中校，甚至一些高校，如果一个女生意外怀孕，那么朱诺面对的典型情境毫无善意。既然学校不可能不处罚怀孕的女生，那么，朱诺就绝不会让学校获悉自己怀孕，她得小心翼翼地隐藏起来。如果父母开明，朱诺或会从父母那里寻求到协助，与父母一起瞒着学校将胎儿“处理”掉。更可能的情况是，朱诺从父母那里得不到有效的帮助，反而是斥责、愤怒的宣泄甚至辱骂。大多数朱诺意外怀孕后，既不能让学校知道，也最好能瞒着父母。
于是，怀孕的朱诺最大的可能是私下自己去医疗机构“无痛人流”。那些被俗称为“下半身医院”的医疗机构，在城市公交上招摇地发布着广告：“爱她，就带她无痛人流。”甚至，凭借学生证还能享受到折扣优惠。
怀孕的朱诺如果听从了这些医疗机构的蛊惑，她就很可能形成一种印象：处理掉腹中的胎儿就如同挤掉一颗青春痘那样轻轻松松。她得不到学校的帮助，几乎所有的高中校甚至高校都不会提供如何避孕的性教育。也得不到家庭的支持，女儿怀孕对大多数中国家庭而言是奇耻大辱。只有“下半身医院”体贴地为她提供了无微不至的指引。她可能根本就无从知道，未成年流产可能给自己带来的身体损伤，这些身体损伤从子宫受损到继发性不孕或者习惯性流产。
如果无助的朱诺缺乏独自去医疗机构流产的勇气，或者根本就凑不够手术需要的一笔钱，她可能就会一再地错过最佳的处理时间，导致腹中的胎儿越长越大，膨胀的腹部使她要掩饰起来也越来越困难。既不能让学校知道，也不能令父母晓得，还得防着同学八卦外传。一般来说，此时的朱诺应该是孤独的胖女孩，老师不会注意到她，父母也忽略她，与同学的互动也几近于无；而宽松的衣服加上本来就胖的身材掩盖了她越来越膨胀的肚子。
天可怜见！如果是这样，无助的怀孕的未成年少女朱诺将承受着多么大的压力和焦灼呀。一天到晚担心被周围的人发现异样；还要佯作应付学业；承受着妊娠带来的强烈的生理反应；对别人偶尔的好奇编织说辞。种种可能的后果在她脑子里百转千回：对于连独自去医院接受手术也无法承受的朱诺来说，如果学校知道了，无法承受；如果父母知道了，无法承受；如果同学知道了，无法承受。
可是，胎儿不会永远藏在宽松的衣服下面，不会就这样一直蜷缩在可以掩饰的肚子里面。一个没有勇气或者没有费用去医院接受人流手术的朱诺，面临即将到来的分娩也就更没有勇气，更缺乏费用。关键是，家庭和学校从来就没有教过她怀孕和分娩该怎样处理。
一种情况，朱诺在猝不及防的情况下，将婴儿生产在厕所里面。面对新出生的一个活生生的生命，一个嗷嗷待哺的小小孩，孤独的朱诺完全懵了。她所能想到的学校、父母无法寄予信任，只可能变本加厉地压迫着自己。我所知道的，有一个朱诺将新分娩出生的婴儿试图通过马桶冲走；还有一个朱诺将新出生的婴儿从楼上窗口扔了下去，她们都是学校里的普通女生。
还有一种情况，朱诺感觉到肚子里的孩子即将分娩生产，提前将同学、室友支开，一个人在寝室里面独自分娩。一个人，孤独地把孩子生产出来，没有人帮她准备热水，也没有人帮她剪脐带，更没有人在她分娩时抓住她的手告诉她该怎么做。所有的风险，所有的意外情况，都没有任何人帮她分担和防范。身心俱疲的朱诺在这个的独自分娩过程中绝望地死去，新出生就缺乏照料的婴儿就在她的身旁自生自灭。
2016年3月26日，山东城建职业技术学院一名19岁的女孩，独自在寝室分娩，因产后大出血而母子双亡。此前，学校和同学都不知道她已经怀孕。事后，学院宣传统战部部长孟凡辉向记者描述：“当天晚上她光说肚子疼，谁也想不到有这样的事。”
【注】内文配图均为《朱诺》电影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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