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非洲国家,我见过一种“卷不起来”的生活 | 我真有个朋友
当他乘车穿梭于丘陵间的公路上,绵延的草原突然闯入视野时,他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自由。自由的气息从大自然延伸至生活中,大量本地人游荡在城市街头,帮人跑腿、打打零工、举着各种各样的物品叫卖。当不稳定的状态成为常态,当钱包的进账无法预期,当地的人们也适应着这种不稳定,形成了一套自足的生活方式。
在坦桑尼亚的一年零三个月,他被自然所疗愈,为语言而头疼,看到过简单的快乐,也见识过欲望的复杂。
在薯条看来,接触新的文化,会拓宽对生活的想象。在远行成为奢侈的当下,他的见闻也像一个窗口,把这个遥远而陌生的国度拉到我们眼前,让我们看见另一种生活。
以下,是薯条的见闻。
“自由国度”
望着雨中的草原和羚羊,
感到失去的一些自由被恢复了
来坦桑尼亚的中国人,什么样的都有。为了家庭,为了发展,为了权力。这里就像一块飞地,容纳了各种欲望。
有人是为了养家,为了孩子。有一对同事夫妇,把两个孩子放在国内给老人带,来坦桑挣北京的房贷。据说妻子出国的时候刚生完第二胎,坐完月子就踏上了出国的飞机,一上飞机就开始哭,哭到睡着。有一年除夕,我看到他们夫妻俩凑在一起,头碰着头,对着一块小小的手机屏幕跟他们的宝宝打招呼。
有人在国内无处安放自己,比如说有些退伍兵,安置情况并不好,甚至复员即失业,索性来坦桑闯闯。我的感觉是,许多外派工作对于文化水平、专业能力的要求并不高,只要路子够野,就能吃得开。
有人似乎只是为了更好地满足自己的征服欲。2020年10月,我到坦桑的第一天,就有一位中年男同事跟我聊嫖娼的事情,毫不顾忌自己在国内还有家庭。他招了一位貌美的本地女助理,下班时问问她一天的进度,临走摸摸她的下巴,像养了只宠物一样,那调戏的嘴脸让我恶心。
我来非洲的原因,跟上面说的几种不太一样。我本科所在的学校,可以说是个“卷王”密集的地方,我读的专业,也是以培养高级公务员和政商人才为目标。大家好像有种共识:每个人生阶段都必须取得一些成就,不然就会被淘汰。我也进学生会、当会长、积累科研成果,看起来挺顺利的,但我实在厌倦了这样的校园生活,感觉特别漂浮,特别不真实。
有位老师对我影响很深,他说,学者不应该出了校门就进校门,读完本科就接着读硕博,这辈子都没有真正进过社会。我迫切地想要置身真实的社会之中,最好还是陌生的文化之中,看看人们是怎么生活的。于是我稀里糊涂应聘了一家有外派机会的传媒公司,担任驻坦桑尼亚的销售经理。
坦桑尼亚是个农业为主的国家,它位于赤道以南,非洲东部,面朝印度洋。坦桑给我的第一印象其实挺平常,没有想象中的遍地部落,跟中国的城乡结构差不多。比起它的邻居肯尼亚,它在经济上更不发达,英语普及率也不高,本地人多使用斯瓦希里语。在这里工作的好处是不会太忙,我可以拥有更多自己的时间。
我的工作地点位于坦桑的老首都,达累斯萨拉姆。工作职责通俗来说,就是推进电视机顶盒在当地的销售。日常主要是用中文与中方的领导开会,领取任务,再用英语跟坦桑本地的团队开会,把任务分配下去,并监督任务的完成进度。
其实很长一段时间,我的生活都是相对封闭的。衣食住行都不用自己操心,还有厨师每天给我们做中餐,再加上新冠肆虐,我也不敢坐火车出行。大多数时间,我都在办公室待着,除了摸鱼时间更长,跟在国内工作,似乎也没多大区别。
第一次领略到坦桑的“不一样”,是在一次出差途中。
我乘一辆四座皮卡,从一座城市驶向另一座城市,天有些阴,气压沉闷,长长的公路笔直地向前绵延,一直伸向远方的天空。穿过一片起伏的丘陵后,一片开阔的草原在我眼前展开,这时,酝酿已久的雨也终于落了下来,不大但能听到雨点打在车窗的声音。受惊的羚羊在奔跑,天高地远,并不纯净的杂绿色的草原,反而在雨雾中呈现出一种野生的生机。
整个人被笼罩在草原和雨水的气息中,我仿佛溺水的人一下子浮出水面,终于能喘上一口气。在国内时面对的那些让人窒息的东西,成绩、评级、科层,仿佛都不再有力气抓着我了。那一刻,我感到我失去的一些自由被恢复了。
旱季的草原
自由,也是我阅读中的一个关键词。在坦桑的那段日子,我经常用听书软件听奈保尔的小说,在《自由国度》中,时常有大段关于非洲空旷道路、草原和热带丘陵的描写,或许,非洲大陆曾以这样的方式让每一个到访的人感到相似的自由。
但与此同时,小说主人公是两个跑来非洲寻找“自由”的外国人,因为外来者的身份而享有特权,这对包括我在内的海外中国商人而言,也像一种莫大的讽刺。
起初,我兴致满怀,想边工作边做做田野观察,但语言成了一大难关。
Alex二十岁,高中毕业就出来工作了。我觉得他的快乐阈值很低,每次见他都是一副热情开朗的样子,好像对他来说,一切事物都是好玩的,哪怕是工作。我们曾经跟车一起去一个村子推销,车里一放音乐,Alex和几个年龄相仿的年轻人就嗨了起来,像小孩子一样打打闹闹,跳起舞来。
在工作之余,我努力用斯语跟Alex聊天,了解到互联网让他得以接触网飞、防弹少年团这些流行文化,他也会好奇地问我会不会功夫,对中国人的印象依然停留在李小龙的电影。他日常在几种状态中切换:不是在打零工,就是在找零工,要么躺在家里看剧,或者看服装店。
哥哥的服装店是他最爱去的地方,有一次他带我去店里,向我展示他的服装印花技艺:拿一块用木框框起来的硬布,布上有印花的模板,用喷筒往布上喷涂料,图案就能透过硬布印到T恤上。Alex喜欢这项工作,因为可以自行决定喷涂的位置、使用的颜色等等,虽然简单,但多少有些创作的意味。
服装印花的工具
Alex自己也有一家服装店,其实就是用木条和塑料布在街边搭的一个八平米小棚子。他最大的梦想就是拥有哥哥那样体面的服装店,自己做设计,进军时尚行业。
Alex的沿街服装店
关于什么样的工作是好工作,坦桑人有自己的一套评价标准:金字塔顶端是自己当个小老板,底端是打零工(不过据我观察,老板往往也是从零工做起,慢慢积累出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进公司当职员居中。
Alex并没有把找到稳定工作当作人生目标。一是因为太难找。坦桑整体劳动力过剩,工作机会本来就不多。企业为了降低用工成本,会招募大量像Alex这样的自雇劳动者,而数量不多的正式岗位,拿我所在公司举例,一般会要求本科学历、掌握英语,能满足这些条件的人就不多。
二是吸引力也没有那么高。比如工作十几年的老员工,月工资折合人民币,可能也就1000块。我认识的大部分正式员工,业余都有自己的小生意,卖衣服、电子产品,通过社交媒体进行宣传。有位同事甚至给他的WhatsApp设置了自动回复,有一次我找他讨论工作,竟收到一句“欢迎光临我的店铺,顾客就是我的上帝”。
三是不如非正式工作自由。今天想出摊就出摊,明天不想出就不出了,觉得某个活儿实在太过分,就撂挑子不干了——坦桑的年轻人们似乎已经适应了不稳定的状态,只要不是日子过不下去了,就不会把自己逼到像国内年轻人那么卷。
对自由的向往,或许在世界不同地区都是相通的。前段时间有个热搜,说国内6成的职校学生宁愿送外卖也不愿进工厂,我在国内遇到过的一些农民工,也有类似的说法:进工厂的人是可以改去送外卖的,但送外卖送多了就进不了工厂了,又累,收入又不会有明显的提升。
自雇经济在中国往往依托于一个大的平台,比如说外卖骑手依托于外卖平台,平台背后的劳动者是面目模糊的,哪怕你每天点外卖,你可能连一个骑手也不认识。而坦桑尼亚乃至非洲很多国家,在没有大资本平台介入的情况下,自发地形成了一些有温度的交易网络,人们通过一些“小活儿”,在彼此之间建立起了很真切的联系。
在任何一个大一点的红绿灯路口,你都能见到五个以上的人举着各种各样的东西卖,有卖地图的、二手衣服的、水果的、炸鱼或者烤玉米之类的小吃的,没有经营许可,直接占道经营。还有大量的人游荡在城市街头,随时寻找赚钱的机会:你需要帮忙跑腿吗、扛东西吗、接人吗……
日常生活中,你能想象到的大大小小的方面,都可能被变成商品。举个例子,有位坦桑大妈会用暖水壶装着粥,每天定时来我们公司,卖粥给固定的几个本地职员。他们之间好像形成了一种互惠的网络:你帮我做早饭,我给你钱。
诸如此类的小生意非常发达,价格都很便宜,反正生活成本也不高。人们似乎有种心照不宣的默契,互相支撑着彼此的生活。
再见坦桑
来非洲,
待久了你就回不去了
当我把坦桑尼亚的“不卷”作为一种有意思的社会状态去观察时,我的中国同事们可没有我这样的兴致。在很多人看来,这就是好吃懒做,我曾听到这样的发言:“非洲人就跟蠢驴一样,你不打他们,他们就不会动。”
但我觉得不卷并不是懒,更不是蠢。当我真正置身于坦桑时,很多想象都会被打破,我看到有些相信工作能实现自己价值的本地员工,比我都更勤奋、更能吃苦,反而是我厌倦工作,经常拖延,相比之下,他们让我自惭形秽。
中国人对非洲人“懒”的印象,一方面是语言不畅通造成的,沟通半天对方也听不懂,自然会让人感到烦躁。另外,这也跟双方所处的位置有关,中国人作为雇人工作的一方,站在更有优势的地位,很容易把“你听不懂我讲话”等同于“你很蠢”。
我曾以为,对非洲人的偏见是由于对非洲了解不够多,直到一件事颠覆了我的认知:
我有一个同事说斯语说得比中文都熟练,给人感觉已经非常融入当地文化了。然而,我有次和他同乘电梯,中途一个黑人小伙子挤进来,我听见他用中文嘟囔了一句:“真恶心。”我很惊讶,原来一个人的见识多少,与他的包容程度并不成正比。尽管如此,他还是大概率会一直留在坦桑,毕竟他在坦桑比在国内更吃得开。
但留下来的是少数,大多数人不愿久待。在非洲的中国人之间流传着一句话:“待久了你就回不去了。”
从房间窗户往外望,就是绝美的海景,
这画面既让我怀念,又感到很“特权”,
因为当地人是没有条件住这样的房子的
我没办法融入坦桑社会。我所在的达累斯萨拉姆,在殖民时期曾划分为三个区域,分别居住着殖民者、印度人和本地非洲人。脱离殖民多年后的今天,一些隐形的阶层区隔依然存在,比如说,在水资源短缺的坦桑,就算本地人喝不上水,聚居在曾经的“殖民区”的外国商人也不会喝不上水。某种程度上来说,我们被“保护”得太好了,与本地人交集的机会并不多。再加上语言障碍,我虽然观察到了很多有趣的现象,却也很难深入。
我也没办法融入坦桑人具体的生活。虽然我把Alex当朋友,但我觉得我并不真正了解他。有次他的社交账号换了一个有点恐怖的头像,我被吓了一跳。或许这个表面上快乐的人,内心中有我无法触及的部分。
2021年底,我提了离职,提前结束了我在坦桑的工作。临走时,有坦桑同事送给我一个马赛人特色的红色袍子,回国后,他们还会偶尔给我打电话,表达对我的想念。
同事们为我准备了坦桑特色的纪念品
虽然有很多遗憾,但坦桑也拓宽了我对生活的想象,给我的生命留下了珍贵的印记。今年秋季,我即将出国读人类学,未来会不会以人类学为业,我还不确定,但可以确定的是,我会一直向往接触不一样的、甚至是与我当下生活完全无关的文化,不断拓宽自己对生活的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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