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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作坊周年聚:在在的“游吟,我的真实之地”

《同时》 黄边站HBSTATION 2019-04-21


这是《同时》的“城市-地方”专题围绕家作坊成立十周年而组织的“别册”。家作坊在实践所触碰的问题及其产生的思考,哪些仍适合于社会环境已急转直下的今天?适合的,意义不言自明;不再适合的,似乎因为曾经可能但看起来已不再可能而更显珍贵。但真的不再可能吗?《同时》在承认不同实践自身所处时空关系的前提下,试图把不同的方向在一个共时的平台上交汇,由家作坊开启“城市-地方”专题,是比较合适的。本篇是“别册”发表过程中,在在主动提出而增加的撰稿,至此“别册”的发表告一段落,请大家期待纸质版;另英文版本请见http://www.homeshopbeijing.org/blog/。(潘赫、冯俊华)


>>家作坊周年聚

家作坊:40,10、5周年聚(曲一箴、何颖雅、Michael EDDY、植村絵美、刘颖)

北京日记(阿布)

塔锥/星球(杨立才)  

—> http://www.homeshopbeijing.org/blog/?p=5910

沾点艺术的边儿(丹敏)




在在参与家作坊“无花果树下,红枣树之上”活动,2012年7月7日

(摄影:Michael EDDY)



缘起


2011年夏,我闯入了家作坊的世界。


第一个出现在我脑中的名字是高蓓,一个画画的女孩。因一次打黑车事件,她结识了我当年的女朋友,我通过此女友结识了高蓓,通过高蓓结识曲哥和何子、Michael和艾米(植村絵美)……


我努力回忆让我有幸和家作坊(HomeShop)产生关系的高蓓,出现两件印象很深刻的场景。第一个场景:高蓓有一本书叫《与神对话》,清晰记得她挥舞着这本书力荐给大家看的样子;第⼆个场景:高蓓邀请我去她不到十五平的胡同新房做客,整个房间破到只有床和两个铁架子,挂满刚洗完的被子和各色衣服引发的幻觉,飘了一屋。她为什么从大豪宅搬来一个连马桶坑都没有的屋子?百思不解,家作坊到底和她发生了什么关系? 直到有一天,我和家作坊发生关系并搬进了胡同。确切的说,我与家作坊的关系,正是这样⼀种非常私⼈的关系,并且因此在我心里产生了温度。事隔多年,小剧场上演烂戏无数,使得从一个具体人物开始重现记忆成为了可能。我更愿意把一个事件“文学化”,产生一种因模糊和混乱而产生的秩序起点,将是非常有意思的事。家作坊合伙人之一曲一箴先生,是我几乎每天都见的人。这篇文从私人角度切入家作坊的世界,或许更是我所希望的。



目光所及


家作坊开放的任意一个时刻,都会有不同的陌生人闯入。无论你以一个什么样的身份从前厅穿过中院到厢房(工作区),而后成为了一个融入者,介入者或者旁观者… 你终会被一棵枣树凝视,家作坊院里唯一一颗生病的枣树,常年挂着吊瓶,它效仿着人的直立并享受人类共有的医疗待遇。在运气好的某一年秋天,你会得到回报,从屋顶或在地面捡到几颗它结下的甘甜大枣。


院子安静的一日,2012年夏

(摄影:Fotini LAZARIDOU-HATZIGOGA)


想起曲哥在这棵枣树下跟何子激烈争论“纵向差异”的美好时光,欧阳潇在一旁低头阅读海德格尔,此三人伙同一棵枣树,首先构成一个世界。如果这种状态保持一整个下午(经常发生的场景),对于何子是始料未及的,因为在我看来,大家会整体陷入一种类似桃花源的古老经验,此时,我借用了来自荷尔德林“诗意地栖居” 。在另一些时刻,比如来自瑞士的Fotini、Michael、Pilar等其它国家(家作坊一共有七个国家的主要参与者),一起忙碌项目,开讨论会;或者其他来访者进来同某人交谈的时候,空间会往另一个样子转移,并作为场所,为每一个来访者敞开时间。“共在”开始移动……还有非常多的样子……比如,我和Six(六子)的存在,这个空间又会起一些出乎意料的微妙变化。我和Six是潜在的旁观者,很少直接介入并主动参与家作坊的常规项目。Six的日常是跟曲哥耍耍赖皮、做鬼脸逗何子和艾米笑,其余时间就是同我瘫坐院里抬头看浸透着树叶的天空,想念那一年终将失去的爱人。黄昏不停地在窄长的胡同深处转悠,深夜一起回到景山的宿舍沉思八大山人的瞪眼鱼,产生荒诞经验。这些经验不可避免地被标记为家作坊空间的延伸,部分被延伸成为灰暗线条,持续很长一段时间。Six把这些线条抽象出绘画语言。两年后,我去兰州看他,发现一些线条被水墨画了下来,有些线条便是当初被天空浸泡过的树枝,是一种相似,这种相似是从家作坊空间里被部分抽离出来的负片和想象。它支撑着现实,使得空间得以被敞开,我们得以被书写。


Six(六子)在家作坊院子地上画的“八仙过海”,2011年秋

(摄影:何颖雅 Elaine W. HO)


如此,家作坊不可避免的成为我个人意义上的异托邦。



真实之地


“真实之地”来自Michael Eddy在《附录》关于Utopia的文章。在过往几期《穿》杂志上,无数次茶余饭后的聊闲现场,都有专题讨论家作坊作为乌托邦或异托邦的存在。讨论不断变化的机制,讨论不在场的事件,讨论“一厢情愿”的可见性和被抽象的公共。从大叙事到细枝末节的自身生活,大家都希望将这个空间的现实和潜在实践勾勒清晰,并引向未来。


家作坊第二个空间落在交道口北二条8号,一条胡同的入口三十米的黄金位置。无论是前厅大窗、玻璃门,还是特征非常明显的生锈大铁门,作为镜子反射和重组家作坊内部空间和北二条以及整个外部世界的虚拟与现实,异常真实而恰到好处。诚然,多数来家作坊的陌生人需要跨越一条鸿沟。但半个中国四合院老宅(另一半应是早被拆了)的建筑本体,并没有造成明显的时间断层。曲先生从某个胡同里亲手捡来的中式大鱼缸,连同大枣树,疯狂生长的葡萄架子,有机农夫集市的人类学家们的种植实践,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给家作坊院里院外、院墙楼顶,修复了作为中国传统宅院情景和部分语境源。水缸里游着两条金鱼,夜晚院灯打开,裹着夜空的月亮映在水中,水缸中的瓢草和金鱼缠绕着星星,一种秩序和无序此刻被归因于原空间的流动和镜像重构,借一缸水,保持了永恒而私密的暧昧。


“家工作坊” Home-Work-Shop No. 013:菲尔明顿老爷爷与陈皓伊的即兴嘴巴,2012年6月20日

(摄影:何颖雅 Elaine W. HO)


而直至家作坊空间结束后若干年,何子和曲哥屡次被邀请讨论过,并一直以各种艺术和对谈项目讨论的身份和文化殖民问题,或多或少折射了西方文化同中国文化在这个空间里不断碰撞过的惊人成果。家作坊的敞开的四年,注定被外界各种干扰和无尽渗透,渗透到无数次谈到的“公共”。彻底的割裂本身就同公共性互为矛盾体。作为一种乌托邦式批判,家作坊在渗透着桃花源气息的原景观与当代语境的缠绕中形成自我秩序、行动、构建并完成。



有种


2011年的何颖雅,还是一个见陌生人就会满脸通红的女子,这非常奇妙,但丝毫不妨碍何子成为我们每个跟家作坊打过交道后而由衷敬佩的“有种”的人。 


令我印象深刻的是何子在2008年在小经厂胡同社区举办的奥运会项目,来自于曲哥的讲述;“有种”,则是何子提出来的一个概念,用来讨论家作坊空间的存在和实践;“有种”在中国文化语境中指称一种胆量、勇敢和开创性战斗力。无疑,此时亦可用做我指称何子的“丰功伟绩”;想起她在家作坊做过并在《穿》杂志里提到的“做球记”,“在专注地重复同一行为时,随着时间和念头的伸展,逐渐达成价值与意义的积累。” 我看来,做球就像做家作坊这样一个空间。八年或者更多年的坚持,“手掌摩擦球体表面,让它变得光可鉴人。” 然而,“万物负阴而抱阳”,在中国传统观念里,圆和“完美”相生相映,心物一源、阴阳等天人合一的世界观,同时也暗示了某种宿命何无奈,紧绷一根足够结实的绳子做成弹射器,圆球还是不能被完美投射……一切试图直面政治和对抗系统的因素,都会遭到另一个更大球体的回击或包裹挟持。但家作坊绝不是一个中立的参与者。无论怎样,直接抗争,间接嵌入还是缠绕,空间对公共的敞开和书写实践永远都在继续……


家作坊成员在北京讨论广州《黄边日报》的项目,从左:何颖雅、Fotini LAZARIDOU-HATZIGOGA、在在、王尘尘、Michael EDDY、欧阳潇、曲一箴和植村絵美,2011年9月14日

(图片提供:家作坊 HomeShop)


事实上,除了重点参与黄边时代美术馆的艺术项目(本次我写这一篇文的起因之一),平日还参与家作坊的常规项目,“挖宝 WAOBAO”旧物交换、“一派胡言”项目,无数次“高谈阔论”的“研讨会”,朱老师知行合一的功夫和太极拳……其中,Michael的“一派胡言”计划,之后被我用在了我的诗歌项目,以及艺术空间的名字源;朱老师则开窍了我对易经的学习,虽只有半小时教诲,亦可当我恩师。


《黄边日报》的“让新闻发生”一系列项目,2011年秋,广东时代美术馆

(图片提供:家作坊 HomeShop)


家作坊空间的敞开性和公共性有着无可抗拒的力量。这一切对于我本人来说,某种层面却保持着一贯的悲观和妥协。兴许是因当年的我更关心诗歌,我希望事物和人借助诗歌得到书写之源,我试着让语言足够中立,以引发诗歌的诞生。


城市在睡,我们举杯

城市浸在大雨里

我爱西红柿


这首诗是一天下大雨,我在家作坊院里病枣树下写的,它的重大意义在于我的中立和冷漠,大多数时刻,我和Six都惯常保持一种朝阳群众式的姿态介入这个艺术空间。闲坐在院里看大家讨论工作,看一张张面孔进来模仿着这个空间。“啊!原来厨房可以自己做饭吃!” “你们这个地儿到底在做什么?”“天天不用上班干活吗?吃什么?” 看,大家早已经准备了一种想象,来续写一个异托邦。善良的Michael起初还不厌其烦跟邻居大妈解释我们的存在。到后来,他似乎领悟了中国庄子:“天地一指,万物一马。”——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咯! 一个城市,无论一个经过了多少次的分割、撕裂和抽离,我们都能借助一个空间和一次想象,将它拉回到原初或不可知的未来状态。但我固执地认为我是个诗人或者愿意做一个修行者,认定星星和河流才是我永恒的追求。而“一个修行者不能在同一颗桑树下面坐三个晚上”,于是,家作坊被我分割的若干区块,我在不同时刻选择了属于我的一块,这件事很私密,但保持了我对诗歌的近乎荒诞的思索,并借以夸大到我自认为的“有种”。我把我们诗社的诗人组织起来介入这个空间,希望探索到一些道路,比如诗歌怎样被思考,包括我们怎样获得语言和物的新经验……两年后,诗社解散。


家作坊的WAOBAO旧物交换项目,2012年5月

(摄影:Michael EDDY)



九条诗&外部


2014年,王尘尘的弹脑门儿空间和Ray的凹凸空间成立;2016年夏,我和曲哥成立了一派胡同(hutong π)空间。在我看来,这三个空间是作为家作坊的外部而存在的,它们拥有了家作坊的身体(flesh),却作为一种很私人执拗的乌托邦理想而存在。凹凸空间经历了无尽曲折,反复被拆和重建。到2018年末,再次办了一次扩建后的首展。寂兮寥兮,独立不改。而我,信奉了“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的古老教诲。两年来得到很多人的帮助,我们陆续做了来自中国、德国、法国以及澳大利亚等艺术家的驻地项目;同伙伴发起了一个关于老北京的影像展览,当时我请教秦思源老师,他批评我过于“本土化。” 我则恍然给自己按了一个身份,把自己定义成:作为表象的无产阶级左派分子。


Hutong π空间持续到今年,下半年,曲哥和我几乎把这里的一半变成流浪汉之旅馆一般的存在。有幸的是,何子一年择月会跑来住一住,和老曲讨论某个悬而未决的问题。而我时而被抽离成了一个旅人。这很好,诗歌,本是游吟的。


一派胡同空间的“库兰镇”项目展览,2016年

(图片提供:一派胡同 Hutong π)


是的,我最得意的是发起了九条诗项目。一个满意的作品,它让我得以把我们原来驻地艺术空间的“包括超过物理部分”延伸到东四九条一整条胡同。我试着将一个空间拉伸、颠倒或淌开,来投射真实、虚假或被纠缠的经验,结构得以模糊到一种类似人文学的边界。今年夏天,煽动两个好兄弟一起开了一个小酒馆。夜晚来临,酒馆会播放少年们爱听的如funk音乐,酒客们看起来几乎也都是Hannes Grassegger在家作坊《附录》提到的“hipster”——西式文艺青年。“折若木以拂日兮,聊逍遥以相羊”,我最爱做的事,则是窝在小酒馆外同李堂华下棋,端坐在路牙子上观看行人遛狗,和酒客瞎逼聊天,消解孤独。“举杯邀明月,对饮成三人。”不是每个人都聊得来,自然临近和天然隔离状态决定了交流之契机,人和空间折合为语言作为一种命运来书写;我则跟随着不同对象在一场场对话中流淌并重新构建,待到酒客散了,再随机出现一些莫名其妙的自我对白。


暂停酒馆,2018年

(图片提供:一派胡同 Hutong π)


九条艺术空间、“暂停酒馆”还有当年交道口北三条的老朋友米高家的“米店”,都神奇地出现在了东四九条,这一切,都与家作坊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我已没有词适宜言说,用“交感”吧。家作坊之于“我的九条”如甘泉之源,木柜里的书,有一半是家作坊的遗产,曲哥不舍得扔甚至送人。但就是这些书籍、物件、精神遗产,给了我莫大的鼓舞。今秋某一天,我看曲哥在翻读老庄。遂问曲哥,你好像不再热衷于跟大家做激烈辩论了?笑称他是不是在天命之年,相信了道家的“大道不称,大辩不言”。他反常地一笑了之。是的,夫吹萬不同,而使其自己也。你吹牛跟我吹牛有什么区别呢?!但曲哥还和以前一样,和他对话的人,总会收获来此哲学家的式提问,引发你的无尽思考。


今年,因遇到个人和资金等问题,一度想放弃空间的运营。理由是:“我不是一个能做好这事的人。”夏天,欧阳回国,串门景山书房,我把我的现状和遇到的问题如实陈述给他听。请教他:我停止还是继续做?他反问我:你不是刚从印度回来吗?在恒河边难道没想过死亡?我说有啊,还跳进去洗了个澡。他顺势告诉我:人活着,不就是冒个泡……我默然。庄子言:“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当天我爬上了景山面对着幻象般存在的紫禁城背面,对自己说了点什么。


就这样吧,我把称作为“家作坊外部”的空间继续租下来了。



在在,湘籍。现居北京。Hutong π空间发起人。曲一箴和何子的老朋友。


家作坊,曾位于北京市中心旧城区的一条胡同里,2008年创办,是一个门市居所和艺术事业结合的自发项目。其空间和门面被用作一个审视公与私、商业交流与纯粹交流等相互接续往复的起点。通过多元交织的小型活动、介入及纪录,艺术家、设计师和思想者曾相聚于此,在家作坊这个开放平台上质疑现存的经济艺术产物。日常生活、工作及共同生活,成为了微观政治可能性及共同工作的探索。


家作坊于2008年由何颖雅在小经厂胡同发起,两年后迁入到新空间,面积增加了250平米并由下列人员共同运作:小欧Orianna CACCHIONE、Michael EDDY、何颖雅、Fotini LAZARIDOU-HATZIGOGA、欧阳潇、曲一箴、植村絵美和王尘尘。


网站:http://www.homeshop.org.cn






《同时》是一份以联结“青年状态”为出发点的刊物,试图呈现、凝聚不同领域的行动者在创作和实践中的经验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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