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敢想象,一座没有书店的城市
书店是人类重要的精神堡垒。/《书店》
作者/杜恩
编辑/萧奉
前段时间,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让一座现代城市瞬间陷入失序和慌乱。
洪灾造成的人员伤亡、经济损失尚且可以估量,但在人民心底烙下的伤痕,或许还需要很多年才能抚平。
灾难的多重叙事下,一则新闻偶然进入我们的视线。
河南新乡一家书店进水,1000多本书被淹透,这对于一家小成本经营的实体书店来说近乎灭顶之灾。
书晒干之后仍然可以阅读,店家不想把这些书当废品卖掉,于是决定把它们全部送出去,希望被淹的书获得新生。
“来不及悲伤或感叹,因为我们要快速重建,重建是修复伤痛最好的办法!”一家小书店的老板,道出了人类面对灾难时的真相。
天灾让城市成为一座孤岛,但书店却能在这座孤岛中发出微弱的光亮。书店对于一座城市的重要性可想而知。
创刊25年,新周刊持续关注城市居民的阅读状况。《不读书的人是可耻的》破除“读书无论用”的迷思;《假装在读书》重点批判了知识传销时代的二手阅读;《书单的权力》进一步追问:谁在决定和影响我们读什么书?谁掌握了列书单的权力?什么才是检验好书的唯一标准?
到2021年,阅读在全球化时代、后现代社会之中更加复杂多样。城市书店作为一个人和一本书相遇的重要场所、城市公共文化空间的重要一环,也因此有了更多想象空间。
书店给了寂寞都市人源源不断的精神力量,城市也因书店的出现,不至于成为钢筋水泥筑造的原始丛林。
书店:城市之光
每个人的童年,或许都有若干和书店有关的记忆碎片。
周末骑着自行车,和小伙伴们去市里新装修好的新华书店,一头扎进儿童阅读区,捧起一本漫画小人书就如饥似渴地读起来。再长大些,课后和同学相约去书店买教辅,也成为我们学习重压下短暂的放松时刻。
如今,我们已经无法想象一座城市没有书店。
北京万圣书园、上海季风书园、南京先锋书店、广州博尔赫斯书店……每到一个城市,我们总会想到这些地方逛逛,从中感受这座城市最浓缩的文化氛围。
书店,成为一座城市的文化地标和精神象征。
曾做过书店店员和书商的美国作家刘易斯•布兹比曾这样形容他对书店的感受:“当书店开门迎客,世界的其他部分也随之而来:当天的气候,当天的新闻,接踵的顾客,成箱的书,以及那书中的世界——记载事实的书和阐述真理的书、新出版的书和世代传读的书、极其重要的书和绝对平庸的书。”
城市书店的神奇之处也在于此。当一间书店开启大门,城市上方所有的新鲜空气都会向这里涌来,所有的城市文明之光都被它吸食大半。
文学爱好者、艺术工作者、大学教师、农民工……所有城市公民都来此寻求片刻休憩;年轻的、激昂的、守旧的、新奇的……各种声音汇聚于此;也偶有路过的顾客,在一天的紧张忙碌之后踏入一家书店,如同走进另一空间,不自觉流连忘返。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长期文化压抑后的思想解放给民众带来了“书荒”,全民阅读的“文学热”出现。西方人文社科类图书风靡一时,但国营书店少有进货,大批有识之士瞄准这一市场,纷纷开办民营书店。
北京三大民营书店万圣书园、风入松、国林风,分别由中国政法大学教授刘苏里、北京大学哲学系副教授王炜、北京大学中文系毕业生欧阳旭创立;上海季风书园由当时在上海社会科学院研究科学哲学史和中国近代思想史的严搏非辞职后创立;中国第一家民营连锁书店席殊书屋从江西南昌走出……
学者金克木曾将北京的旧书店和书摊形容成一所非正式的“大学”,不管你买不买,随便翻阅。作家毛喻原在《再见冬妮娅》一书中回忆起当时的全民阅读盛况:“在那样的年代,那样的地方,我们的书店拒绝武侠小说,也拒绝流行读物。即使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们的书店仍能盈利,比照今天的情况,真是有些不可思议。”
那个时代,开书店的和读书的,都怀抱着一种不可名状而又喷薄欲出的情怀,执着探索着通往更广阔世界的通道。书店也成为了一个人联系他者、一位读者聆听作者心声的塔桥,将有形的商业逻辑和无形的文化串联起来。
时至今日,书店对于一座城市的意义已经远不止于此。
它不仅仅是书籍销售的简单场所,更是承担着城市信息交换、居民生活体验等功能的公共文化空间。无论你来自哪个种族、国家、阶层,都有权利进入一家书店,并且买到和所有人同等价位的廉价书籍。书店不为权势所累、不被上流阶层独占,甚至不是文化人的专属小零食,它为每一个社会公民服务。
全世界的思想、文化、艺术在一家家书店相遇、碰撞。全球化的时代,书店成为保护地区文化多样性的重要堡垒。
可以这么说,书店反映了我们这个时代,甚至塑造了我们这个时代。
城市书店的生存困境
我们还需要书店吗?这个问题,“我想开书店”豆瓣小组上的3万多名组员想必一定会给出肯定的回答。
据艾瑞咨询在去年9月发布的《小店经济活力报告》,18-50岁的从业人群中,目前已有37%开了小店,未开店的人群中71%的人未来有开店打算。其中,想开书店的人占到42%,排在奶茶店(52%)和面包店(49%)之后。
与年轻人网上反馈的意愿形成强烈反差的,是实体书店线下经营的种种窘境。
肆虐且持续不断的疫情让实体书店遭受前所未有的重创。虽然2020年实体书店数量总体有所增长,但在疫情的冲击下,很多书店仍然难以避免亏损和停业、半停业的生存危机。
去年2月,单向街书店发文《走出孤岛,保卫书店丨坚持了15年的单向求众筹续命》,疫情期间,单向街唯一营业的大悦城店平均每天只能卖出15本书,其中一半还是同事买走的。“对这个本来就利润微薄的行业来说,这意味着绝境”。
2020年,实体书店整体销售码洋规模同比下降33.8%,码洋规模仅为203.6亿元。实体书店与网络书店零售码洋规模占比从2019年的3:7变为2020年的2:8,线上销售依然强势。
《2020-2021中国实体书店产业报告》调查了全国296家实体书店,结果显示,占72%比例的208家书店销售收入同比下降,半数书店对未来发展持悲观态度。
实体书店的危机蓄势已久,疫情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全国工商联合会书业商会曾在2013年做过一项调查,结果触目惊心,此前十年间,全国有一半的实体书店先后倒闭,总数多达一万多家。
残存下来的人文书店寥寥无几。2010年,中国内地曾经最大的私营书店第三极书局由于经营不善宣布停业;2011年,北京风入松书店也倒闭了。更多其他的民营书店,即使没有倒闭,也得被迫面临调整经营模式、压缩成本的选择。
连国营书店的老大哥新华书店,都不能那么轻轻松松就赚到钱。2012年,上海书城总经理沈勇尧接受《南方周末》采访时表示:“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末、二十一世纪初诞生并高速增长的大型书城模式,已经碰到天花板,甚至进入了下滑通道”,而新华书店的利润,已经不是主要来源于图书销售,而是来源于售卖音像制品、学习用具、电子软件等其他业务。
实体书店长久以来的困境,无外乎几个原因:高昂的房租和人工成本,书籍销售的薄利,加之网购平台的强势入侵。
利润微薄的新华书店尚有政策支持,得以没有盈利压力,但众多小成本的民营书店只能自求多福了。
GQ报道曾在文章《一家只卖滞销书的书店》中,道出了实体书店经营的艰难:在北大清华门外经营了14年的豆瓣书店,“每天销售两三千块钱,毛利率约20%,还要扣除房租、水电、店员工资各项成本。”假如有顾客拖欠一笔一两百块的书费,那这一天就白干了。
如此生存困境下,那些仍然坚持开着实体书店的人,已然成为一座城市的文明使者,在偌大而孤独的城市中,不求回报、始终如一地给予人们温暖和慰藉。
今年3月,北京师范大学东门门外的盛世情书店正式停业了。这家1999年开张的书店,经历了非典疫情、电商冲击、租房纠纷、新冠疫情,最终却因店主年迈、书店无人接管,而被迫关停。
一封张贴在书店门口的手写信——《致读者信》感动了无数网友:“辛丑春,因近六十花甲,羸弱多忧。奈何子不承业,又罹诸孽,故不再寻新址,店即关停,安度残年。伴圣贤(书)及读者襄助,三十余载,受益良多,一介尘民,做喜欢且能安身立命之本,乃人生一大幸事。书店渐远,记忆永存,愿文化殷盛,人能祥和。”
这是一位与书店厮守半辈子的老人,离别之际写下的浓烈情书。
我们仍然需要书店
梵高曾说:“我仍有一个心愿——要画一家书店,它的外墙在暮霭中是黄色和粉色的……宛如黑暗中的一盏灯。”
每个都市人的心中,都有一家独属于自己的书店。一座城市,更需要越来越多好书店的出现,来填补冰冷城市里的每一处灰暗角落。
未来的书店将会如何?对于普通顾客来说,这是一个“我们想要营造什么样的城市公共空间”的问题。对于很多实体书店的店主来说,这是一个如何突出重围、努力活下去的问题。
越来越多的实体书店开始学习台湾的诚品书店和日本的茑屋书店,向复合式经营模式转型。从单纯卖书,变为卖“图书+CD+咖啡+文创”等多种文化和休闲产品。
埃利亚斯·卡内蒂曾认为咖啡馆是我们“在人群中独处”的地方。如今,同样具有休闲特质的书店与咖啡馆结成了某种隐秘、结实的同盟,共同抵御商业逻辑的侵蚀。两者的汇聚是如此的自然,仿佛是图书和咖啡约好抚慰各自的孤独。
顾客走进书店,便会立刻被那种静谧的氛围所感染,点一杯咖啡,看书消磨时光,这是无论多开放的办公室文化,都给不了我们的独特享受。
书店,成为一个全新的文化“景点”和城市生活形态。
西西弗、言几又、钟书阁等一众网红书店,早就致力于营造“书店+咖啡+生活方式”的第三空间,咖啡和文创成为店内主要销售收入,书店以此回到市中心,入驻高端购物广场。
2014年,广州第一家24小时不打烊书店1200bookshop开业,以不卖武侠书、商业书和励志书为态度。创始人刘二囍认识到未来的书店必将不再局限于书,而是以“学术、文化沙龙、咖啡、艺术长廊、电影、音乐、创意、生活、时尚为主题的场所”。同时,1200设立沙发床,为无处落脚的背包客提供免费住宿,“白天是生意,晚上才是态度和温情”。
最近广州新开业的“楠枫书院”,独树一帜地将岭南文化作为书店特色业务,让人眼前一亮。走近楠枫书院,映入眼帘的是大片区域的书籍展示台,犹如一座城市的市民广场。大厅中央是一根粗壮的岭南文化柱,陈列着一众岭南文化好书和剪纸、木雕等岭南文创。
南方有佳木,风动书香来。/摄影师@禤灿雄
书店业态在不断丰富。如今,“书店+X”的经营模式已经屡见不鲜,无论是结合咖啡、民宿还是艺术、时尚,只要能让人走进书店,都是城市书店为了生存下来而努力探索出的正向结果,都符合人们对于城市空间的多样体验和情感需求。
书店,给城市居民营造了一种富有人情味的生活空间理想图景。放学的小朋友可以来这看看童书,上班族路过可以进来短暂放松,退休了的叔叔阿姨随时结伴过来喝茶聊天……
美国的城市规划研究者简·雅各布斯将这种美好图景形容为“街道芭蕾”,因为“充满多样性和丰富性的城市生活,才充满活力,让人不畏惧陌生人、让人愿意从中散步走过”。
书店的意义,或许就在于此,将城市和人那种幽微、脆弱、复杂的联系,变得稳固、牢靠和心安。
[1]《书店的灯光》刘易斯•布兹比.上海三联书店
[2]《书店被淹,被泡的1000本书我们决定免费送》阶梯书店
[3]《一家反复告别的书店终于停业》李婷婷.谷雨实验室-腾讯新闻
[4]《一家只卖滞销书的书店》GQ报道
[5]《书店:城市的文明之光》维舟
[6]《辞职开书店的年轻人都怎么样了》DT人类研究所
[7]《解读<2020中国图书零售市场报告>:图书市场的危机与变局》人民日报海外版
[8]《谁是实体书店之都?北京一项数据领先纽约、巴黎、东京、悉尼》王峰.21世纪经济报道
[9]《上海书城总经理沈勇尧:新华书店只有点小利》南方周末
[10]《「城市早报」士绅化之下的独立书店,以及来自全球 10 个城市的新闻》张依依、孙今泾.好奇心日报
[11]《作为对话的城市公共文化空间——实体书店角色探析》李小琴
[12]《实体书店作为城市文化空间的解析——以南京先锋书店为例》 陈琪
[13]《只要有人读书,独立书店就不会死》新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