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竞是一条比正常读书、升学难得多的路,这个选择可能意味着孩子对父母的反叛、家庭教育的困境。而摆脱这种困境,让每个人找到合适的发展道路,是“劝退师”们努力在做的事情。
作者 | 简墨
编辑 | 詹腾宇
距离成都市中心不过20公里的地方,有家电竞培训中心,至今已经营业7年。培训中心创办的前一年(2016年),教育部发布《普通高等学校高等职业教育(专科)专业目录》,“电子竞技运动与管理”成为13个增补专业之一。培训中心创办人侯旭说,当时筹划创办电竞训练营,是希望能像电影培训、英语培训那样,让打游戏成为能够教学、足以谋生的技能;希望一部分人可以通过打游戏实现就业,让这个行业健康发展。7年过去,侯旭前后接收了近800名学员,但只有两人走了职业道路。1:400的比例看似淘汰率高,但在电竞圈已经是相当高的成才比例。侯旭认为,更大范围内的数据比这个残酷得多:“正常来讲,一个人成为职业选手的概率是十二万分之一。”
(图/受访者提供)
超低的成功率,让不少家长看到了训练营的另一种功能——孩子在此接受电竞培训,会信心受挫,从而放弃成为电竞选手的想法。所以,侯旭每年能看到怀着复杂的心情送孩子来训练营的家长。他们既希望孩子因为受挫而打退堂鼓,又不希望游戏成为孩子人生的糟糕回忆。与家长的出发点不同,来到训练营的孩子,几乎无一例外地对自己的游戏水平极度自信。在强大的舆论渲染下,不少向往成为职业电竞选手的孩子,基本都有站在台上领取冠军奖牌、奖杯,接受鲜花和掌声的梦想。在与这些孩子和家长接触的过程中,侯旭发现,孩子与家长矛盾的态度背后,隐藏着更深刻的教育问题。单纯的电竞“劝退”,并不足以概括复杂的家庭矛盾与社会问题。
侯旭的微信签名是这么一句话——“天赋与时间没有太大关系”。这句话,是对侯旭电竞生涯的生动总结,也适用于每位想要成为电竞选手的青少年。
侯旭今年42岁,是国内最早一批电竞选手之一。早在1996年上小学时,侯旭就开始接触游戏,那时他与朋友的聊天话题总绕不开红白机、小霸王之类。后来上初中,侯旭加入游戏战队,和被誉为“国内FPS射击游戏第一人”的孟阳是队友,两人经常在网吧“开黑”打游戏。
(图/unsplash)
后来战队发展成了一支几百人的队伍。队员们精通的游戏五花八门,当年主流的竞技项目是《星际争霸》《魔兽争霸》《反恐精英》等。2000年第一届世界电子竞技大赛(WCG)举办,队里选出了一支精英队伍,赶赴韩国参加比赛。
那时的侯旭正值高考前夕,已经长达半年没有打游戏,自然也没有参与选拔和比赛。等到队友比赛结束归队,自己高考结束,侯旭训练过程中忽然发现,经过国内选拔赛和国际赛事的历练,队友们以惊人的进步速度甩下了他,双方的差距越发明显,天赋的重要性也越发凸显。
意识到无论自己如何努力,都很难追赶上队友,侯旭决定转战幕后,先后做过游戏记者和裁判。
他微信签名上的那句“天赋与时间没有太大关系”,和当下年轻人对电竞的看法大相径庭——不少人认为,只要会打游戏,就有机会成为电竞之王。
华中科技大学教师、湖北省电竞协会副秘书长熊硕曾以游戏匹配机制为课题进行研究。他介绍,玩家之所以会产生“我是电竞王”的错觉,是因为大部分玩家匹配到的选手的游戏水平都与自己相差无几。在被控制的、输赢有规律交替的游戏过程中,玩家的技能会得到一定提升,段位也会有所提高,很多玩家会因此产生一种“我很厉害”甚至自己无所不能的错觉。
(图/《穿越火线》)
要打破这种错觉,熊硕认为最直接的方法是和职业选手赛一场。只需一场,玩家就能知道个人能力的天花板,知道业余玩家和职业选手之间的巨大落差。他说:“但很多青少年意识不到,打职业电竞远比考取985高校还要困难。”在电竞公司,熊硕曾见过职业选手的训练日常,夜以继日的高强度训练让他直呼“受不了”。他半开玩笑地同企业负责人说:“你们可以去做防游戏沉迷了,那些和职业选手同吃同训练一个月,还能对电竞热情如旧的小孩,基本就是国家电竞的明日之星。”侯旭见过太多缺乏认知的学员,他们中不少人认为“只要努力,自己也能成为职业选手”。侯旭觉得这种观点和“只要多跑,我也能成为刘翔”一样荒谬,电子竞技和体育运动一样,惊人的天赋和过人的刻苦缺一不可。但在训练营,很多孩子训练不过10分钟,就懈怠和退缩。游戏的训练比想象中枯燥很多,比如需要成千上百次重复练习的出招动作或射击技巧,这和游戏原本的乐趣无关,而是一种对自己肉体、精神和技艺的锤炼,这几乎消减了游戏的趣味性。这也是电子竞技乃至一切竞技项目的本质,迷人的表象下是残酷的修罗场。美国西雅图。11岁的杰森·达莱尔在认真地玩街机,照片是街机里安装的摄像头拍摄的。(图/视觉中国)可以说,接受培训的过程,对绝大多数人来说注定是一个接受失败的过程,而侯旭这样资深的电子竞技人,只需要半个月就能预见一个学员是否适合走职业道路,当“不适合”三个字变得越来越具体时,很多挫败的学员当着侯旭的面哭出来。侯旭印象最深的是一位学员,在深刻感受到与他人的差距后,一边自扇耳光,一边嚎啕大哭。这样的场景恰恰是不少家长经历过的。侯旭说,这些年来,许多家长将孩子送到训练营,正是为了让孩子接受挫折教育,回归现实。只有少数家长是抱着让孩子成为职业电竞选手的想法而来。让侯旭印象最深刻的,是一位只有十几岁的学员,在单亲家庭里长大,和母亲相依为命。后来母亲癌症晚期,带着孩子找到了侯旭,希望孩子能通过电竞谋生。
侯旭小时候,身边很少有人讨论游戏成瘾这件事。因为过去的“游戏”更多是指孩子们之间有规则的、集体性的活动,比如滚铁环、捉迷藏之类。
不久之后,网吧出现,游戏普及,从最开始身边只有零星几家网吧,规模和装修也一般,到侯旭读高中时,装了高配置电脑主机的网吧已经遍地开花,里面经常爆满。
与游戏人群同步增长的,还有对游戏的集中批判。“电子海洛因”“游戏成瘾”等字眼开始频繁出现,尤其在2002年“蓝极速网吧纵火案”发生后,游戏开始频繁与“失控的青春”挂钩,一些复杂的社会与教育问题,很容易被简化成游戏带来的影响甚至伤害。
(图/《小孩不笨3》)
训练营里,几乎每位家长都会向侯旭抱怨孩子的变化,并将这些变化归咎于游戏。一位家长说,他们家的孩子10岁以前很听话,让干什么就干什么,但过了10岁就变得叛逆。还有些家长指责孩子在家不洗衣服、不洗袜子。
而学员提起父母,也多是一肚子怨言,说父母“只会问有没有吃饭、有没有好好写作业”,从未真正关心过自己。
经过多年来与许多学员反复沟通,侯旭发现,很多孩子痴迷电竞,并不是为了成为职业电竞选手,而是为了回避现实中的种种问题。对他们而言,游戏是不可或缺的社交媒介,不少孩子苦练游戏技巧,只是为了在小群体里获得认同感和成就感,同时逃避家长的唠叨和对他们“走上正轨”的要求,不是真的要在职业道路上搞出什么名堂。很多家长并未察觉孩子真正的需求和渴望,以及孩子在成长过程中面临的种种困惑。他们将孩子送到训练营是为了戒掉孩子的游戏瘾。他们中的许多人真的相信:只要不打游戏,一切就能万事大吉。侯旭对此很清楚,现实生活中,孩子们面临着不同层面的问题,比如校园霸凌、父母离异、学习压力等,“打游戏只是他们疏解压力的窗口”。
侯旭印象最深的,是一位家境不错的学员。他的父母都在国企任高管,且花费了大量的心血培养他。后来这位学员中考失利,没有考进当地最好的高中。父母托关系强行把他塞进去,逼迫他在不属于自己的环境里奋斗。
结果是,即使每天从早上6点学到晚上12点,学员的成绩仍不可抑制地下滑。这是家长难以接受的——明明自己事业有成,怎么孩子就表现得这么差呢?游戏成了背锅侠。孩子开始频繁玩游戏,家长看到的则是一种假象——游戏是家庭悲剧的罪魁祸首,是孩子学业失败的主因。似乎只有这样,孩子才没有辜负父母的“基因期望”。后来孩子被确诊为抑郁症,而他的父母仍觉得一切都是游戏的错。为了帮助孩子戒掉游戏瘾,家长将孩子送到了侯旭的电竞训练营。但不过一个多月,又以不能耽误学习为由,强行带孩子离开。
办公室里,侯旭和家长爆发了激烈的争吵。他劝说家长不应该强迫孩子,但家长直言:“这是我的孩子,不是你的,你没有资格管。”最终侯旭只能放手,任凭家长像带一件物品那样带孩子离开。这是为数不多与侯旭不欢而散的家长。大多数时候,侯旭与家长都会在培训结束时好好告别,很多家长也会向侯旭承诺“以后好好和孩子沟通,倾听孩子的心声”。2018年,熊硕回国任教,周围有不少人认为“电子竞技不是游戏”。熊硕觉得把这两者分开完全没必要。他认为,“游戏”一词本不该是贬义的,就像“Olympic Games”(奥林匹克运动会)本就有游戏之意,“player”(运动员)的直译也是玩家。游戏与体育一样历史悠久。在他看来,人们试图区分电竞和游戏,是因为游戏本身被污名化了。而污名化的主因,在于人们认知受限,并不真正在乎游戏的内容以及价值。以《黑神话:悟空》为例,熊硕在游戏发布后,看到有假新闻或者用Photoshop处理过的图片以“家长”的身份指责其引诱玩家充值。“但其实这是一款买断制单机游戏,玩家只需付费一次,就可终身享有,开发商并不依靠充值获利。”熊硕说道,“所以有些时候对国产游戏的污名化就是有组织的或者下意识的,这次因为用来污名化的材料来源没有做好功课容易暴露罢了。”
2023年2月25日,英国凯特灵。在一个活动中,一名女子在电子竞技选手参加游戏锦标赛时读书。(图/视觉中国)
他也表示,《黑神话:悟空》的成功破圈,说明了游戏可以成为文化航母。游戏为一种媒介,在对外传播方面具有电影、电视剧等其他媒介不可替代的优势。未来,游戏还有可能成为我们国家比较重要的一个经济驱动力。那么,什么样的游戏最容易出圈呢?熊硕认为,最容易出圈的游戏一定具备以下三个特点:一是游戏本身要好玩,是不带任何附加条件的好玩;二是难度得适中,能被大多数人接受;三是游戏内容要值得讨论,有出圈潜力。他认为,《黑神话:悟空》之所以有如此佳绩——创造中国游戏史上难以复刻的纪录,既是因为它取材自中国第一大IP《西游记》,本身有很广的受众群,也因为游戏重新调整过的叙事很符合国人的文化内核价值观,“更不要说它是我国第一款3A游戏了”。只不过,在游戏教育上,我国至今没有成熟的学科,它总是被归入设计、软件开发等领域。熊硕认为这是因为认知局限,“社会上有些人对游戏抱有极大的成见”。而在电竞职业化道路上,侯旭近两年逐渐感受到,玩游戏的家长越来越多,他们对游戏的态度似乎也在逐渐缓和。甚至有一位家长将5岁多的孩子送到训练营,交给侯旭培养,让孩子“严肃地走电竞之路”。“但电子竞技是智力对抗运动,人的智力发展完全至少要到十四五岁,所以太早开始训练也没太大效果。”侯旭说。电竞和游戏可以不是作为学习的备选或者对抗的手段,它也可以是一条从小规划的道路。
(图/《穿越火线》)
游戏慢慢开始变得可以被讨论,国产游戏也终于有了自己的代表作和发展方向,电竞可以被讨论、被尊重,“游戏是万恶之源”之类的陈腐观点也早已成了过去。但游戏对家长和孩子、对整个社会来说意味着什么,有什么新的价值,这些问题还需要更多的作品、时间去给出答案。原标题:《每个做白日梦的孩子,都需要这位电竞劝退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