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实72小时》,向平凡生活探出的温柔触角
《纪实72小时》是由日本放送协会(NHK)制作的一档纪实节目。作品如其名,在每一期里,节目组会选择一个特定地点进行72小时不间断的拍摄,再配以后期的剪辑与旁白配音,完成最终的作品。这部纪录片自2006年首播以来,仍源源不断推出新的作品,于每周五晚上在NHK综合频道播出。
相比一些人气高涨的综艺节目,即将走过第十三个年头的《纪实72小时》或许已经没有了引发大量关注的话题度,但作为一档纪实节目,《纪实72小时》能够始终在日本国内维持相对稳定的收视率,这样的长青已经是十分难能可贵。
有异于旨在表现宏大叙事、恢弘事件的纪录片,也不同于有意反映个体波澜壮阔的际遇的纪录片,《纪实72小时》所营造的一直是完全平凡的世界。回顾《纪实72小时》历来所选择的拍摄地点:大雨中的加油站,汽车驾驶培训学校,关东煮小店,北海道大学的学生宿舍,医院里的小便利店……
这些场合都具有可以被普通人涉足和探索的公共性,换而言之,即是平凡。
有多平凡?
在这部纪录片里,价格低廉的胶囊旅馆可以成为舞台,来往的旅人都是主角。都已经是日暮之年仍结伴出行的姐妹,匆忙赶到这座陌生的城市只为了一场演唱会的中年妇人,因为赌博而与父亲大吵一架而暂时住在旅馆里的年轻人。
(暂住在旅馆里的年轻人)
镜头同样没有忽略在深夜依然灯火通明的托儿所,只能在凌晨下班后来接孩子的单身母亲,在放学后让儿子骑在肩头、与儿子一起在桥上迎风大笑的父亲,因为与丈夫在不同城市打拼、独自一人承担照顾女儿责任的上班族。
至于京都鸭川河一片自然形成的三角洲,同样被镜头捕捉,那些曾行走在河岸旁的人们也同样被记录下来。患有相同疾病的夫妻,对未来怀有无限憧憬、在河川旁畅谈人生的女孩们,在明朗蓝天下尽情吹口哨的老爷爷,还没找到归属感便常在河边静坐的学生。“我没有打工,也没有好玩的事情做,于是就在思考京都的大学生一般都做些什么呢?所以就想到了鸭川河。”以朴实的言语道出真切存在的迷茫,反而使人感受到生活的律动。
与英雄传奇具备的传奇色彩绝缘,同样避免猎奇故事带有的惊奇刺激。《纪实72小时》就像是一只向世界探出触角的蜗牛,将其所感知到的生活的每一面,有际遇,有情绪,全部原封不动地传递给观众。
“真实”毋庸置疑,从来都是纪录片所遵循的一个基本原则。《纪实72小时》并非一部纯粹歌颂生活之善与美的纪录片,事实上,节目组的镜头没有回避日本社会里出现种种负面的人与事件。老工业地区日渐滞缓的经济,严重的人口老龄化,上班族们所承受的不亚于“996”的工作压力,普通家庭出现的亲缘关系淡薄。不仅如此,在涉及相关问题时,《纪实72小时》似乎抱有更大的野心——不仅要抵达真实,还要保留自然。
从摄像开始,摄制组似乎便有两个不太“高明”的地方。首先,与许多纪录片力求稳定的拍摄相反,《纪实72小时》对晃动的镜头并不加以排斥。除了用事先固定的摄像头拍摄了部分远景之外,纪录片里许多由人工拍摄的镜头,或多或少都有些摇晃的意味。在《439公路:日本最后的边区》一期,摄制组便选了将因为汽车行驶在陡峭公路上而抖动的镜头,连同摄制组成员们的惊叹声,毫无保留地展示在观众面前。
正如成员们未被遮掩的惊叹声,在纪录片里,整个摄制组都保持了比较高的存在感。或许出现采访人员的身影不可避免,但有时被固定摄像头所捕捉的摄像师的画面,也不会被加以剪辑,而是直接呈现在纪录片中。在《冲绳——充满回忆的美式路边餐厅》这一期里,热情的受访者坚持邀请摄像组尝一尝餐厅的特色汤物,摄像组干脆把采访人员喝汤的场面也不加修剪的,全部放在了正片里。
凭借NHK的技术能力,想要规避这两处“不高明”十分容易,然而摄制组却选择了保留。原因何在?保留晃动的镜头,保留摄像组的出场,其实都是在保留自然。“既然外界的环境那样陡峭,那就让镜头抖吧。这里摄像大哥一不留神竟然上镜了,也可以用来表现紧锣密的前期准备,就不剪辑了。这里是受访者主动有意向与我们交流的,如果剪掉,反而显得僵硬,干脆也留着吧”……尽管无法确定在保留这些画面时,摄像组的具体所想,但可以确信,摄像组的任何决定,都在以真实与自然为出发点。
《纪实72小时》的“自然”同样体现在对于纪录片中所呈现的内容,节目组都选择了不预设、不干涉的立场。
对于形形色色,出身、际遇、观念迥异的受访者,对于各人所选择的生活方式,节目组既不妄加赞美,也不轻率否定。对新宿二丁目一家开在深夜的定食屋为期三天的拍摄,是观点碰撞较为明显、激烈的一期。
由于街区本身的特性,节目组在此处遇见了纵酒解压的上班族,在格斗秀上常年扮演反面角色的拳击手,在母亲死后终于坦然面对自己性向的女子,因喜欢女装便在街区以女性打扮示人的中年男性。在这一狭小空间里,每个个体都旗帜鲜明地呼吸着。在采访过程里,节目组甚至遭遇了醉酒的客人对整个节目的指责:“你们异性恋出现在这里,确实会让一部分人不高兴……(节目)其实是把你们不知道的事情,装得像那么回事地拍给观众看。”而即便是面对这样的责难,节目组同样不予置评,既没有出言辩解,也没有故意引导客人宣泄更多的不满以做噱头,只是以尊敬、平和的心态,如实记录下生活在特定空间里的人们,自然流露的一切。
(坦然面对性向的女子,图源豆瓣)
(客人的指责,图源豆瓣)
《纪实72小时》不仅在个体观念与生活的差异性的问题上留白自身的态度,以达到自然的效果,对于困窘、疾病、灾难等事件的处理,也反映了节目组力求自然的态度。在受访者透露出相关信息后,节目组往往不会有意引导受访者吐露更多,以制造煽情的氛围,而是尊重受访者自己的选择——克制抑或倾吐。
值得一提是,正是在面对这样被节目组用心保留的“自然”时,观众有两种截然不同的解读。有一部分观众认为,通过纪录片所记录下的日本民众的“自然”状态,可以窥见藏在日本社会里的另一种“不自然”——因为受到格差社会、无缘社会等因素的影响,日本人往往倾向于在公共场合融入人潮,保持克制。在很多期的纪录片里,那些际遇较为坎坷的受访者,出于不想给他人“添麻烦”的心态,哪怕情绪濒于失控,也会在公共场合始终保持得体,甚至仍会露出合适的笑容。
但在另一批观众的解读里,问题不会复杂至此。那些被镜头捕捉的笑容更多代表着“纵有疾风起,生命不言弃”的积念。在镜头前,带笑说出癌症诊断结果的夫人;年逾古稀的丈夫将已逝妻子的遗照随身携带,与节目组提及时,眼里仍有光亮;时日无多,仍从容将生命奉献给书籍与知识的老先生……这些呈现在镜头前的笑容,都反映了灾难前渺小的人们实际拥有的坚强与流淌在人性里的脉脉温情。
《纪实72小时》的镜头使观众惊叹的不止于具现的平凡与自然,同样有节目组对于生活细微之处的捕捉。作为一部国度特色鲜明的纪录片,《纪实72小时》对细节的捕捉能力,其实与日本文化中的物哀概念息息相关。
“物哀”这一概念最早由18世纪日本江户时代国学的“集大成者”本居宣长 (1730-1801) 提出。在对日本国民在日常生活里的特性进行分析后,本居宣长提出了物哀的含义,“世上万事万物、形形色色,不论是目之所及,抑或耳之所闻,抑或身之所触,都收纳于心,加以体味、加以理解。”人们往往容易受到“哀”字的影响,将这种体味局限于类似悲恸、哀伤的情绪。实际上,物哀的“哀”在日语里是语气词,其含义更接近于天哪、啊呀这样的赞叹。看到皎洁月色而叹一句“啊呀,今天的月色真美”,发现在芦苇叶上悬停的蜻蜓不由屏住呼吸,为造物的神奇而感慨,这样的情绪,都属于物哀的范畴。
这一概念的产生,与日本的神话观点紧密关联。对于举头三尺的神明,日本向来有“八百万天神”的说法,草木虫鱼,都能有灵性,都可以被奉若神明。而日本地理层面上的狭小,地震等天灾的频繁发生,又为日本人的心理添上了难以言状的不安全感。这种不安全感并非是强烈可感的恐惧、惊惶,反而更像是藏在内心深处的一种焦虑,再晴好不过的天气里,也会始终存在。
对“物”本身的尊重,加之对所身处的世界随时可能被灾难破坏的不安,促使人们养成了更为敏锐的体察力,养成了更加内视化的审美取向。生养在没有浩瀚山川的土地上的人们,在代际更替中,渐渐养成以更加珍视的态度,对待每一朝风月的习惯。
可以说,物哀作为深入日本国民吐息的文化因子,不仅在以紫式部《源氏物语》、川端康成《雪国》为代表的文学创作中得以体现,同样为《纪实72小时》所运用。
在这部纪录片中,观众甚至不需要细心观察,就能发现节目组对生活细微之处的欸乃。在大阪南每个夜晚都人声鼎沸的地下小屋,摄像组拍摄下饮酒、娱乐、夜谈的活跃人群的同时,也没有忽略临近打烊时,从某一间微型酒吧里传出的《花开的旅途》。在长崎盛大的盂兰盆节上,摄像组捕捉到了在满天烟火下,共同送别母亲的兄弟俩,短暂而用力的相拥,生者的宽慰与打气。而广岛晚霞中慢慢行驶的有轨电车,也被镜头定格成一帧美丽的画面。
避免了宏大叙述逻辑的《纪实72小时》,正是在慨叹生命里源自一首歌的愁绪、一个拥抱的感动、一次霞光的绮丽。在日本俳人立花北枝曾写过一首俳句中,有“一明一灭一尺间”一句。通过对物哀的运用,《纪实72小时》正是在试图向观众分享,为他们的镜头所捕捉的一期一会、一明一灭。
这是一部没价值输出的纪录片,只记录而不迎合,只观察而不预设。
如果一定要有,那么大概是在提醒每个人,平凡的生活里每一天,也都是节日,都是庆典。
参考资料:
郑奕莹,《对“物哀”一词的再认识》,厦门大学外文学院会议论文集
撰稿 | 黄雯 新闻传播学院2018级本科生
责编 | 张安 新闻传播学院2016级本科生
美编 | 张安 新闻传播学院2016级本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