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烟别裁|好石头，牵一发而动全身
诀窍
与做台座的大师聊天。
问：明明选取的观赏面相同，为什么有的师傅做的底座，就是让石头更有精气神？
是看客的幻觉，还是真有秘诀？
对方想了想说：估计是落榫点的问题。
以清供类的石头为例：在选取落榫点的时候，有的师傅直接看石头大体形状主观判定一个落榫点，有的师傅会按住石头的顶部，让石头在上下受压的状态下保持自由旋转，观察石头内在的重心线，再决定落榫位置。
用前一种方法做底座也很稳当，但石头顶端有可能是歪的、气息跑偏的；用后一种方法完成的作品，自下至上似乎有一根线牵引着一般，含着一口气，精力弥漫、卓然玉立！
整体性
他当时未点破。
中间或许还有一个更重要的思想，就是奇石身体里涌动的力量，应该是一个整体。
白居易著名的《太湖石记》有这么一段：“（奇石）有盘拗秀出如灵丘鲜云者，有端俨挺立如真官神人者，有缜润削成如珪瓒者，有廉棱锐刿如剑戟者。又有如虬如凤，若跧若动，将翔将踊，如鬼如兽，若行若骤，将攫将斗者。风烈雨晦之夕，洞穴开颏，若欱云歕雷，嶷嶷然有可望而畏之者……”
从前草草一览，以为写的只是奇石有像龙的，凤的，像人的，像剑的……再三体察，才觉得“若跧若动，将翔将踊”等几句话更为警醒！
“将”意味着接下来的动作，将要改变的状态。一个将字，就写出了奇石“施力”的进程感乃至速度感。
很多植物发芽的时候，形态也呈现出明显的“发力感”，这就是生命力的表征
因此，奇石到底像龙凤好还是像神仙好，都不要紧。重要的是从头彻尾的一股活气，又浓又紧，从内部发挥又弥漫到周身四处。
来历不明的云头雨脚
这也变相解释了我们在赏石中时常会碰到的另一类问题。譬如这块石头，冠部松散若云，足部坚挺有力，也比较符合瘦皱漏透的特征。但奇怪的是它就是让人，嗯……没感觉。
云头和雨脚各怀心事，勉强凑合。几个大窟窿，也像露出了八颗牙齿的营业式微笑，生硬、尴尬。
病根同样在整体性上。
奇石的精气神应该经由形体全部结构，用相应的强度分布着，并且平衡着，具体地贯穿在整体形象中。
云头、雨脚这种局部特征固然重要，但更好的石头，应该解释从云头的松软飘渺到雨脚的沉坠琐细之间的力量过渡。
这些部分虽然不夺眼球，但恰恰是维系石头精气神的命脉。而所谓的云头雨脚，只是这种力量经行的痕迹而已。
而且事实上，云头雨脚可能也是个假的古代赏石标准。它出自北宋韩拙的《山水纯全集》，讲的是画家如何借云雨之形画出风的感觉。这个词后来也用于犀器、茶道的形容中，都跟赏石无关。
唯一勉强有关的，大约是在中药书里——找石类药材，有云头雨脚特征的比较好（李时珍）。除此外，我从未读到古人将云头雨脚放在一起，作为一项赏石标准的内容（如果有，当然欢迎告知）。
所以你看耳熟能详的金科玉律，也可能本不是古人的正宗意思。又何必兢兢业业地拼凑标签呢？哪怕把“云”、“雨”中任意一项展示得非常传神，都已经很精彩了！
你独自去筛选世界
正像奇石自身的力量感是完整的一样，赏石的眼光也要是完整的！
从前石友们喜欢讲“人有多深，石头就有多深”。这句话倒并不简单！美的发见和体验，需要心的陶冶来作准备。
捷克诗人里尔克在他的《伯列格随笔》里有一段话精深微妙，梁宗岱曾把它译出。虽然是讲诗的，但道理和赏石相同：
诗并不像大家所想象，徒是感情（这是我们很早就已有了的），而是经验。
单要写一句诗，我们得要观察过许多城许多人许多物，得要认识走兽，得要感到鸟儿怎样飞翔和知道小花清晨舒展的姿势。得要能够回忆许多远路和僻境，意外的邂逅，眼光光望它接近的分离，神秘还未启明的童年，和容易生气的父母，当他给你一件礼物而你不明白的时候（因为那原是为别一人设的欢喜）和离奇变幻的小孩子的病，和一间静穆而紧闭的房里度过的日子，海滨的清晨和海的自身，和那与星斗齐飞的高声呼号的夜间的旅行。
而单是这些犹未足，还要享受过许多夜不同的狂欢，听过妇人产时的呻吟，和坠地便瞑目的婴儿轻微的哭声，还要曾经坐在临终人的床头和死者的身边，在那打开的、外边的声音一阵阵拥进来的房里。可是单有记忆犹未足，还要能够忘记它们，当它们太拥挤的时候，还要有很大的忍耐去期待它们回来。因为回忆本身还不是这个，必要等到它们变成我们的血液、眼色和姿势了，等到它们没有了名字而且不能别于我们自己了，那么，然后可以希望在极难得的顷刻，在它们当中伸出一句诗的头一个字来。
赏石的眼光也是！是你全部人生体验，对美的讶异，对世界的敏感与颤动……
然后你孤独地走入荒原，你独自去筛选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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